谷雨前三日寅时，母电告，外祖母梦中仙逝。闻之哀噎，遂泪涌失声，母亦哭。记戊戌新春，外祖母卧床欲起不能，见吾来辞，叹曰，“此一别，不知再能见否！”语毕泪潸然。不料新春惜别之语，今成谶言。
千里归乡，哭外祖母，磕拜数日，送葬，末，竟雨盖新坟，皆叹为吉矣。
外祖母逝前数日即自里间转于堂中一侧，渐每日所处“阴多阳少”。一日闭目言吾姨母曰“汝叔婶及奶种偌大一片地，甚劳之，我与汝父要去帮矣”；又言“汝姐牵领我，前路好一大窠呀”；又言见吾父“一手拿锅拍子，一手提大锅小锅”。一日夜里又言“老苏来啦，提着包子干什，来来来，息坐一下。”言罢笑数声。又言数人，辄逝去人矣，谈笑发声若平常时，子女闻之无不惊异。又一一数生人而召见之，是吾外祖母如烛之将灭，处灭与不灭间，阴阳间事辄见也，逝之人已迎而生之人正送，吾外祖母福报之厚也。如此至逝前之夜，子侍起饮水，竟又饮乳一盒，坦然逝，数日不进矣，竟食，人言是“饱路”矣，善终之极。
仙逝之日，穿寿衣，移至中堂。堂屋一撤而空，去家中红艳之物，设为灵堂。召族中能事者，商族人多少，以治孝布几卷，族中妇人始剪裁缝制衣帽，子女衣麻布，腰束麻绳，扎头带，扎腿，白鞋，一身缟素。孙辈披风束头，曾孙辈，男靛蓝披风，戴对折双角帽缀蓝布条，女菠萝帽缀蓝布条。又商亲戚吊客多少，以治酒馔几席，请厨人购烹酒肉菜色。又设“礼屋”于族家，治丧会也，四人，二记事，须善思算且书佳者，吾外翁曾任十余年也。一站棚者，一提罐者。
当日，子侄着孝衣随站棚、提罐者，往西向大路，立长条凳上，向西挥扁担 ，呼“西北大路”，示逝去之人往西之路也。归，再领族人男女送汤，至，粥汤泼地，烧纸，以保逝者不饥也。族人送逝者火化，携骨灰灵柩中，再供堂上。子侄女眷彻夜合衣跪守先人灵柩左右，前设香台，立“显妣淑德侯门刘太君寿享九十二岁之灵位。”“显妣淑德侯门刘太君寿享九十二岁之灵柩”，是外翁笔墨矣，墨迹浸悲。陈果核点心、食馔，长明灯，下置火盆，守夜者轮流烧纸添油。
自此五日，大门二门不得关，魂可来往矣，儿女不得洗漱换衣，女更须陪先人灵堂用膳。
吾至，灵前拜哭，出，捉外翁手哭，外翁亦哭，言其出教学三十年，外祖母操持一切，饲哺五子女，含辛茹苦，常粥不果腹，忆之怆然。近年病不起，卧床数月，幸吾母侍床侧，擦屎揩尿，喂食饮，无一事不周微备至，今竟去矣，不禁又神伤。
二日，搭棚，堂外设精楼、金库、轿，皆纸扎。精楼挂幡，为记事者书，若牌位所书。前设香案，花簇先人遗照，供果核酒馔，左右守纸扎童男女，悬饼于颈，保不饥也。侧纸钱堆如山。
客至，先入“礼屋”，书挽联，献花圈、花篮。进礼金、香烛、六色菓子，一一记于册中，备其后回礼之用也。客领孝衣带、帽鞋。女婿则八角孝帽、宽袖孝衣、束腰。余则披风、束腰。束腰，嫡系为横，外系为斜。
鼓笙队到，唢呐、笙号、锣鼓之属，鼓吹喧天，终日不息。每客到，站棚者长呵“客到！”长号仰天长鸣三声，客进，入灵堂哭，退，精楼前作揖磕拜，左右数童孝衣陪吊。磕拜有九勤九叩、五勤四懒九叩、一勤四懒五扣、三扣诸种。日磕三遍，首遍站棚者须呵长女婿由来，若“童庄子女婿有客来拜哦！”
外祖母四女婿全在时，每新春初二日，长幼集于外翁家，樽酒终日，决以雌雄，昏醉不止，二老及家眷辄数劝无功，和乐之状，忿且爱焉，二老唯笑而已。又常论磕拜事，外祖母曾言曰，大二三姑爷相貌佳，四者黢且瘦，唯守墓穴耳，众皆笑而绝倒，四姑爷亦笑。吾父生时，言到“岳母百年之后，其定板正九叩磕拜，不甘拜下风矣。”今外祖母仙逝，吾父却已先去十载，忆其言语色状，吾每哀戚不可止，今唯替父行之矣，祖母、父地下有知，能见亦应笑慰矣。
每日辰酉二时，送汤，女辰戌二时须堂中哭，是辞灵焉。送汤每集百人，子侄放麻绳，拖柴把，女披头，哭。族人男女、吊客列队，锣鼓开道，村中周旋一匝，于荠麦青处，朝西之路，皆跪。祭酒，烧纸钱，泼汤浆，磕起，回。邻闻锣鼓声，辄出观，咬耳，识，某谁某事。
三日，送汤、磕拜。长子以火纸片屑贴于壁或案腿行，若忽吸住，则附魂其上矣，包屑于火纸中，压灵位下，儿侄托于送汤处，向西跪于灵位东，西再设香案，布置如精楼前。客辄立于案西，长女婿向前揩灵位，安置，意先人对西端坐，受拜起矣。揩毕，退香案前，九扣磕拜。后依此女婿、侄女婿、孙女婿，外甥女婿二十余人。客当年重孝者，须撤席磕拜。吾代父焉，连襟三人及吾，所磕皆异，以今日比评，四女婿先下一城。吾父九泉观之应不服矣。
磕数时辰，日沉月上，呼“客到”无人应来，再呼，无应者，站棚者躬膝卷席向西挥，呼曰“有客来拜哟！”子侄托灵位再向西，先已置纸轿、纸钱，子侄跪于娇前，置火纸灵位于轿内，焚之，火光夜色，是先人魂魄乘轿西游矣。子侄举柴把向西，连呼三声“西北大路”，回。路之东端，地画一圈，女眷亦向西烧纸，是送盘缠。女不时往圈外投一二火纸，是贿小鬼也，祈不扰。圈内者送达先人也， 渐已成堆。亥时许，鼓笙队吹封门号，子女守灵者哭，一日丧事毕也。
四日，送汤、磕拜。族人设席，每磕拜毕，吊客辄入席，茶酒食馔，菜色须十盘十碗，奉为上宾。至今日，站棚人领子侄来席门外谢客。对门内躬膝挥席，呼曰“谢客咯！”是客席将毕也。
午后出殡矣。收拾灵堂及精楼、库，女折纸钱，男女子孙后人次第填纸钱于库中，两层纸库，为之一满。鼓笙引路，抬精楼、金库、灵柩至村南向阳处，子侄、女眷向南跪于楼后，楼前置香案、遗像、酒点，再迎客磕拜。观者益多，一如昨晚送盘缠。众目睽睽下有客慌张而礼数错者，引得看客哄然抿嘴。
毕，女眷择他路归，捡道边石子。男抬精楼、灵柩往祖陵。长女婿挎笎子，行于前，内置灵柩位、米面袋、梳镜、纸钱，不时撒纸钱路上，是贿小鬼也，小鬼得之，不觊觎库中钱也。入大路口，皆回身，向灵柩磕拜，再行不百米，再磕，如此者五。
至，见四女婿黢且瘦者，真护墓穴也，外祖母生前戏言，记而遵之，是孝如此。见墓穴已备，长子把锹掘三下，以示开坟也，置灵柩，覆精楼前幡及遗照其上，周置米面袋及梳镜，盖馆。毕，戴孝者去麻绳、扎头，客拆帽，去孝衣而归。族人墓前烧精楼、库，及客送纸钱如堆山，数时不熄。
女眷备酒馔，男备纸钱，孝布卷头上，再同往陵墓，是上三日坟焉。女所捡石子，投墓前窠中，是先人有“井”饮水也。长子拖一木锹，领男女，沿坟环走左右各三匝，踩出先人屋地也。
再归，灵堂外大盆艾蒿浸水，所有归来者，涤面目，以消泪眼，祛污秽。
丧事毕也。再其后，定日上三日坟、五七坟、百日坟、祭日坟。此皆是礼数，因地而繁简形制各异，是千年传袭，唯此以逝者身安而生者心安，所谓流风遗俗是也，因记之不忘。
自幼时，每岁皆随往观“送汤”“出殡”诸俗仪；同族长者逝，亦曾陪吊；更吾父西游时，披麻戴孝，种种所历不遗。是所见生亡者多矣。更如站棚者，自吾记事时起，数更其人，记有范洪山、王修来、王世永、杨宝槐、宋忠明，从事者日日见丧者，己又代代从丧者去，谁人又能超脱生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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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阅大著，如同拾诗数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气韵古朴，行文优雅，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听琴，一脉心香，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喧扰中回归宁静。 -----赵忠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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