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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园日记】癸卯秋
立秋前一日,理得柜顶旧时所积画轴,悉题签之,中有壬辰岁游金陵,与城中王实、李悦、黄健、培虎诸兄饮,酒酣命笔墨,乱笔涂梅兰竹菊石《五君子图》,喻我其五人也。屈指算来竟倏忽十一年矣,叹为“尘柜翻出旧轴看,不知当年竟此狂。”今溧阳李悦兄复招饮天目湖,此幅可作再会同观也,不知诸兄以为如何。

立秋日,古谚“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今秋早立,则凉秋也。以南朝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题立秋前二日画《山居图》,并化诗谓:“山中多白云,不可持赠君 ”,有逍遥生和为:“凭雁说消息,不知闻不闻?”殊雅致。复答其为:“随群檐外过,数声带清芬。”
见临汾石贾售一明石匾,刻“解弢处”,初不解,查为:弢者,弓套也,此意或为:入其门,解其弢,以除兵器也。
夜出,见东天如漆,月半轮,湛明若磨,右上一大明星,是木星伴月也。

闻滇池鱼跃如沸,或为地震前徵也。闻东北洪水未消,稻田成汪洋,凡陆上草木尽覆蝗虫,知旱灾有蝗虫祸,涝灾竟亦有之!

东周以一城为一国,城外环郊,郊外环野,野外为疆,疆为国界也,掘深沟引水,两岸堆土植木,是为封。敕命城中国君是为建,合而为封建也。
见有敦煌手抄卷存崔颢《登黄鹤楼》诗,与今略异,或为原版也,诗为:“昔人已乘白云去,兹地唯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青青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在,烟花江上使人愁。”

得二插屏。一为清浅绛彩砚屏。高扎余,木构嵌一瓷板,上画古梅一株,竹石偎之,花开嫣然 。下立高士,布衣幞头,手执折枝,垂目而喜。侧石卧一鹤,楚楚可爱,此活脱《梅妻鹤子图》也,人常画梅鹤,然未有此活泼泼也。款“金怡怡号正,癸巳夏仲月慕唐作。”字稍拙,不知慕唐何许人也。构件为明式,楠木制,拆解观之,瓷板尚残遗朱砂印泥,此方盒之盖也,或时盒毁,主人惜其画工,改制嵌为砚屏,流传至栖园也,今置案头,笔砚盂盒侣之,文雅至极。

二为尝得一清榉木插屏座,插板散失,然座明式,老熟而坚,嘱津门向阳兄配一石屏,历疫三载,几忘其事。一日向阳兄以石图示于微信,谓旧得之石板,未可轻于人知,想有朝一日堪作一用,不意竟今日也。喜而观其石板,白底绿纹,纹聚散如云,化为鸟状,修首长颈,翼收尾垂,似鹤栖于石台,向阳更指鸟后长翎毛拽于台下,堪为凤乎?噫,端详诚然,凤栖兮,鹤栖兮,皆栖栖园也。稍裁即可适于屏座,又月余,工毕,至海上,亟立案头赏之,一鸟活现,绿纹晶莹,叹为栖园之宝也。

闻丽江亦燕子夜飞腾集,玄武湖鱼跃水面如沸。又闻一地喜鹊蔽天,异像近来频现。立秋后三日,闻济南地震。见一蛾,纹似用氅老者,眉目唇须无异于真人,亦奇矣。

收嘉兴晓园主人寄来新作《嘉兴昆曲》一大册,自昆曲源头始,历述海盐腔、昆山腔、明清及嘉兴各地作家、家班、奏班全景,包揽万状,是为鸿著,堪为昆曲文脉疏源理脉者也。

元代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泰定四年进士,累迁江南行台侍御史,宦游吴楚、荆楚、幽燕、上都等地,晚年居杭州。其诗词书画俱佳,诗风清丽俊逸,有虎卧龙跳之才,人称雁门才子。遗诗八百首,有《雁门集》,诗之佳者有:《醉起》 杨柳楼心月满床,锦屏绣褥夜生香。不知门外春多少,自起移灯照海棠。《宫词》清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阑干畔银灯过,照见芙蓉叶上霜。《上京即事》紫塞风高弓力强,王孙走马猎沙场。呼鹰腰箭归来晚,马上倒悬双白狼。《题半山寺》春路泥深多滑马,晚楼雾重只闻钟。荆公旧隐知何处,回首苍茫第几重。词之佳者有:《念奴娇·登石头城》《满江红·金陵怀古》,誉为有元一代词人之冠。

郁达夫,清末民国时浙江富阳人,善作旧体诗,颇多佳句,有:“当年若赂毛延寿,那得诗人说到今。”“山水若从奇处看,西湖终是小家容。”“江山也要文人捧,苏堤而今尚姓苏。”“儿时曾作杭州梦,初到杭州似梦中。”“北望中原满胡骑,夕阳红上海边楼。”“须知国破家何在,岂有舟沉橹独浮。”其诗先学吴梅村,再学黄景仁,有诗《十五冬去小学,奖得吴梅村诗读之,是余生平研求韵律之始,前此唯爱读两汉书耳》“吾生十五无他嗜,只爱兰台令史书。忽遇江南吴祭酒,梅花雪里学诗初。”

读郁达夫一九三一年作《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诗,读来不觉时事又似当年,乃改而用之为:
看破如何保厥身,唯将主义喊得真。
匈奴草下多埋骨,倪画林中不见人。
水荡幽燕天作孽,鸡喑风雨海扬尘。
生灵犹记倒悬苦,万里穷途争避秦。
原诗为: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海上鹏举填《鹧鸪天》词,讽古喻今,读来叹息:
数十年间愁有馀,落荒舟马影形孤。相传画匠真能画,青绿江山千里图。
生万古,死须臾。空留浪迹好头颅。春秋刺客鱼肠剑,昏晓田夫牛角书。

立秋后三日,应李悦同年之招往游溧阳,湖山佳胜地也,行道中,满目青山,日犹炽,鸟蝉噪于松间。夜饮山居中,归宿湖隐处,碧水一大山塘,枕梦蛙声。
翌日游桂林村,村屋皆白墙黛瓦,西有沼泽池塘,满植荷花,单瓣重瓣,旖旎碧叶间。有青草坪,可野营露餐,临之有饮舍食肆,布置皆合时。坐饮小憩,复游方所,望似亭桥楼塔,实水泥玻璃新作,以古典入时尚,寓书馆、民宿、饮食其中,堪为新颖。攀塔俯瞰,不异村落。又往金山里,出大道不二里而至,竹树蓊郁,中隐一大池,池外人家六七,参差山间,多已人去楼空。有倾圮者,梁垣残败,榛莾丛生;有门窗长闭者,门庭鸟鸣,野犬滞游;即有居人者,亦耄耋老者,门前白果结累累。不知此村落堪留若许久矣,李悦君指而道来,不堪其零落,商议或从他用也。

又至竹溪谷,处南山竹海中,攀山至谷端高处,抚栏遥望,左右山麓大竹密如绿绒,云日阴晴,映为青黄如流,风来浪压如涌,山腰两线筑别墅楼台,隐约竹浪间凡六十余座,望若仙居。谷外天界大开,叠嶂攒黛,白云浮素,云湖一线隐约烟雾中。使造化而为人享,无见有逾此者。

又往宜兴拜谒大觉禅寺,处云湖之东王飞岭岕,寺始建于南宋咸淳年,至民国,志开上人住持。星云大师于南京栖霞寺剃度出家,礼志开上人为师,受命回大觉寺主持寺务,新国后赴台,寺旋毁。学运年返陆弘法探亲,于宜兴祖庭礼祖,眼见片瓦无存,叹曰:“当尽复兴祖庭之志。”回台大兴佛事,建佛光寺,周游世界,广布佛法。千禧后,因缘俱足,乃得重修,题为“佛光祖庭大觉寺”,禅寺布局殊异于常制,山门自西北起,行数百米。左壁塑《佛陀行化图》,刻画佛祖修行成佛、率众弘法图像。右列花岗岩圆雕十八罗汉像,幢幢高大,形神毕具。道末立星云大师大铜像,袈裟凌风,执杖奔走弘法状也。其后倚山建佛光楼,蕴观音殿、藏经楼其中,白墙金瓦,望若蓬莱仙阁,立其前,东望香林有七级十五层多宝白塔,塔四方,高百米,出山坳林木之上。南望一目空阔,成佛大道始处左右吼狮、行象夹道,极庞然威武,此文殊、普贤座驾也。极目处为大雄宝殿,左右以风雨连廊通之,殿重檐庑殿顶,望之崇然广博,内奉佛祖坐像,左右嵌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彩石玉雕。下供星云大师遗照,柱有联“兜率娑婆去来不动金刚座,琉璃安养左右同尊大法王”,此取自佛光山门联也。寺中额联多为星云大师题写,其晚年失明,书不断笔,成“一笔书”。

立秋后五日夜,闻云南双柏、曲靖地震,前日滇池鱼跃,诚为先知矣,今震果来,人始信。
立秋后六日,夜访谦舍,五原路闹市僻居,逢“心入究竟”造像小展,多隋唐时爪哇国物,佛造像装饰素淡,沉静肃穆,以神胜,特一观世音菩萨,束发高髻,袒露上体,自在坐莲座上,一足半趺,一足踏莲下,侧首低眉,一手抌股作与愿印,一手后垂执莲茎,背光莲瓣形稍残,镌古爪哇铭文,造型灵巧挺阔,铜色如铁,乌黑似漆,为场中一见倾心者,抱之不忍释。赏毕微雨,行同谦舍、知也斋、吴行、大鼻寻食肆小酌,酣然而归。

敦煌莫高窟文书中有《某专甲谨立放妻手书》:“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于时年月日谨立手书。”

处暑前七日,庭中盘桓有时。夜为大鼻画扇作芭蕉图,竟不尽意,以余墨连画牡丹四幅,特一雨后架上牡丹作雨露垂垂状,恰为“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也。翌日夜补题跋,又蓄墨,提大笔,摸黑于翠湖假山石上题壁作“翠湖”二大字,仿佛盲写,自此湖有题名焉,过客尽可知之。

处暑前五日,途中折萱草一枝,插廨馆古瓶中,此又忘忧草也,想唐李咸用有“只应怜雅态,未必解忘忧”句,真佳句也。

处暑前四日,往绍兴观越器,鲁迅故居隔路桥即为越窑博物馆,乌蓬小舟载游人络绎穿其侧。至则孙君一琼女史立阶以待,团扇频摇,秋炎犹炽矣。初见孙君,娉婷婉娈,以为不谙收藏之事,徒名而已。见来客,欣然引入,两晋唐宋越器密布展柜,罐盘壶盒碗盏瓶盂无所不包,向得馆藏画册,全然在列,一一听孙君讲说。特唐卷荷叶大碗,叶筋色入青花,殊罕见,又一蛙塑,为谷仓残段,然刻画精细,蛙盂常见,然谷仓少用。又一香薰盖钮为蹲坐捂嘴小猴,奇特可爱。又一海棠杯,色青中泛蓝,似为窑变,为越窑少有。另四足托盏、莲瓣樽、双鸳鸯堆塑盖盒、双鹦鹉浮雕盖盒、浮雕莲瓣粉团辄为越器之精者。观毕,目中济济,如享太牢。
孙君于其斋中瀹茗招饮,谈兴大起,复出秘藏于案头赏玩,其有官窑弦纹长颈大瓶,虽多残缺,然存处色天青,温润如玉。又一官窑菱口折沿盘,支钉烧,色同,釉稍蚀,亦残,然造型秀美,此南宋仁烈皇后宅中物也。又出南宋初低岭头窑玉壶春瓶、直壁洗,色在汝官之间,为高宗南都后以汝窑法烧造为祭器,作拜天祭祖、以号正统之需也。又五代耀州窑深棱花口盏一对,为奥黛丽赫本旧藏同款,绝纤美,非美人无可以拥之也。又越窑鹦鹉埙,一鸟衔柳叶回首顾盼,貌如活物,羽毛刻划精微,施釉清翠,凡所见越窑堆塑,推为第一,惜尾断失。又越窑柱沿五足海水纹炉、葫芦瓶等,辄佳。

赏玩不觉日仄,酬其以画扇,复邀于咸亨酒店小酌,孙君话殊密,凡一切游历隐私,无所避讳,兴昂处,嬉笑狂傲不拘,人笑其初见淑女,酒下豪士也,自号孙大公子。孙君嗜酒且海量,尝以酒量大败群雄,轻取浪帮帮主之位。此帮辄年少,会聚南北若青龙山人、大熊猫等,探窑址、观馆藏、入拍场、策展会,游学激发,所藏皆不凡,见其有“色比琼玖”之展,集南北青白釉之绝佳者于一案,作华筵之境,堪为古瓷盛宴也。其夜饮太雕,兴不尽,再三呼酒,以至店家催促打烊方归去。途中思今日所历、孙君其人,填《虞美人·山阴行》一阕,词为:
夜猫一句无心语,惹却闲思绪。见来阶上扇轻招,人望琼瑶引导赏瑛瑶。
咸亨古酿花雕馥,约座名梁祝。覆觞呼酒气横开,山伯英台原道是兄台。

翌日灌园,石榴孕红,缸荷阑珊,已然秋景。夜寻赏越窑刻花牡丹枕面、莲瓣炉等越器赏玩。闻知五代钱镏进供越器,慈溪上林湖渐不足给,更启用汉晋之上虞窑寺前、唐之宁波东钱湖烧造。

处暑前二日,晨得一梦。曩一琼女史得山林一处,小屿绕水,竹木蓊郁,馆阁其中,有桥通之。时有雅会,檀石山人为其作《林屿访友图》,然拖沓十年不就,再会催其速毕其功也。问其尚记否?时予有口占诗跋图后,隐约记为:“此女有仙姿,相看座上奇。应为千载后,修得一花狸。”梦醒草草记之,问诸一琼,复睡去。待再醒,见一琼投一图,日照人影于猫身,正一花狸也,图中明暗交叠,似人似猫,非人非猫,人猫不分,正诗中意也,叹为奇事。记为琼苑梦境可矣。夜闻一琼食肆归,携鱼肉饲猫于楼居之下,欣然道来,益觉晨梦奇异,遂更占七言记之:
轮回修得六根新,升为琼瑶苑里人。
唯恐花狸空夜腹,携将鱼肉饲前身。

栖园主人嗜词,多偏婉约,人以花间派比之。实不然,自觉“偏于婉约、不废豪放”也。癸卯处暑夜跋《栖园词意图册》,其中间有吊古者,读来怆然,遂寻其他,辑为一编,为栖园怀古词,以向人道“不废豪放”之说也。

海上鹏举以为“词分婉约豪放,实是无理。苏辛词好,是婉约豪放辄过于他人而已。”

处暑后一日,闻普里戈任机坠人亡,遂占为:
前日移兵气震雷,未出两月化劫灰。
沉沙铁戟犹含恨,终是公明死鸩杯。

卫国州吁弑君篡位,穷兵赎武,人写《击鼓》以泄愤懑,为《诗经》中名篇,为:“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中“死生挈阔”是征人别离语也。
州吁死,宣公继位,其性秽乱,娶庶母,纳子媳,害二子命,乃有《鹑之奔奔》篇,“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周朝寓兵于农,农兵合一,居则以田,警则以战,方田九分为井字,公田百亩居中,私田各百亩围之,共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井田在乡遂有之,而曰乡田同井。一里之井,积而至四井之邑、四邑之邱、四邱之甸、四甸之县、四县之都、四都之国,则为万井。今所谓“背井离乡”者,非指水井也。

处暑后三日,闻日本国欲排核污,举国关切,有忧心忡忡者,有隔岸恶语者,有如丧考妣者,市上食盐竟抢购一空,民之愚者,千古未尝稍变矣,今服疫如是,抗核如是,哀叹之极,口占七言:
又见愚人脑长钳,盲从隔岸掷针砭。
年来已忘多咸苦,今日更拼多许盐。

见一当阳峪红釉盘,内书“有花方饮酒  无月不登楼”,佳句也。闻时局,谈为:秦不见“天下苦秦久矣”,唯想“帝位传于万世”。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今天下大势莫不如此。

处暑后五日,本约假期,竟成残梦,遂填汉宫一阕:
《汉宫春·秋离》
雨打窗声,感冰凉暗涨,忽是新秋。甘醪久饮无味,过客难留。年来已觉,间疏冷、意绪空浮。昨夜半,迟来早去,良宵剩作残愁。
初见送来伤药,绛唇藏鬓雾,顾盼青眸。北扱桥头施计,诱入重楼。风流自此,日偷出、车会骖游。成往事,不如飞去,飘飘一羽轻鸥。
中元后一日,故会饮于棉,并佯梦空,果如所料。

中元后二日,故人再寄旧书来,多碎为片,可知所历之痛矣。展书拼而读之,不胜慨然,暮春有《浪淘沙令·寄远》词,今入秋矣,再填一阕:《采桑子·旧书》
应知彼月伤心痛,撕碎情书。撕碎情书,片片星星绝往初。
寄来今日拂平看,拼却情书。拼却情书,字字行行合泪读。
故人读来复悲,哭道:“此一哭,痛别往昔,干汝所有,悉数还焉,释怀也哉!”

中元后三日,闻猫喜兔,遣蜀递越,问其达否,谁料夜饮大醉,正思信生妒,借醉恣哭,不胜娇怜,乃填词记之。
《蝶恋花·花狸醉》
为问查收西蜀兔,醉饮归来,却骂人轻负。哭诉伤怜劝难住:“昵称书信皆堪恶!”
笑君夜酒当陈醋,酸至三更,字字还生妒。闭耳塞听故嗔怒,可知正把真情付?

苏州阿呆读栖园《临江仙·放鹤桥》词,称“渡桥滩外过,手挽两江风”句极佳,读来盛气不凡,张狂却淡然,已入“看山还是山”之境界。然常自爱末句“残村依旧在,碧水绕篱东”。曩燕京一涵亦是爱“挽风”句,更以“挽风哥”戏称予,今复与论之,更言此阕词铺叙景致,唯此句陡然而出,词之气象全赖此也。又示于小儿,儿道,末句亦好,然不过古人熟句,挽风句可谓新巧,故佳。
见宁波不二堂有高丽轮花盏托,似栖园得者,然色粉青,无开片,又类汝窑,要价不菲。

得西晋越窑扁壶,出上虞,为茧山龙泉堂递藏。原盒,签书“青磁花入 Mayuyuma”,内以黄绸裹之,一握青翠。此器为(土甲),扁壶也,直颈小口,溜肩,肩设两系,扁腹,底粘条为二足。口沿点褐彩,通体施青釉,呈橄榄绿,积釉处有蓝色窑变。此器掌大,作扁型,为酒器也,可系带随身携之。以瓷制则名(土甲),若以漆制则名柙,若以金制则名钾也。
得越窑盏托,周沿起水线,五缺,中凹,为五代常制,釉青绿,稍失色,开片如络,然为全品,亦难得之也。

白露前二日,夜得一梦。有戏班拍戏,场面纷乱,一古棺侧缺,悬如阁,己憩卧其中,看诸子排演,殊奇。
曩游香港,谒侯王庙,写《香港侯王庙记》。有福建漳州人名子易者偶读及,谓此庙神亮节公为其蒲邑一世祖也,至今有亮节公祖祠于其乡,杨氏后胤遍海内外万余人。其为十八世也,知其祖为佑港民之神,神威显赫,叹为族之荣光也。栖园不意为人寻得祖宗神庙,时亦欣然。四年后,子易发录影来,谓佛潭杨氏总祖祠亮节公祠重修,特辑《杨氏族谱专辑》一卷,内刊此记,以使族人周知祖上功德也。栖园观之,益觉欣幸。
夫宋末国舅杨亮节抗元,立广王赵昺为帝,护驾南奔,避碙州大屿山中,誓死为有宋一朝苟延残息,是侯王之功德也;后世于其地筑庙立碑,供亮节公像其中,侯德千秋,护佑一方。今栖园拜谒宫庙,文章竟收入杨氏族谱,为杨氏后胤周识先祖昭业,亦功德一件也。今见杨氏子易所传,慨而记之。

白露日,收嘉兴邵三房寄来《蜀师砖砚汇考及图文著录》一大卷,历五载之功成焉。数年前访其馆,观其所藏古砖,砌如围城,富甲天下,遂作《访邵三房记》,刊于荣宝斋。其后数年,闻其悉将所蓄“蜀师砖”斫为砚,寄请海内同好金石者题跋篆刻,凡百七十人,朝野无不以一与为幸,金石雅集之盛会,清以降百年之未有事矣,而三房以其心力亲成之,蜀师砖遂成广传。今观其汇编,考据蜀师砖之时、地、名、用,无不详备,金石题跋拓刻无不古茂,栖园所刻之“龙骧遗工”已然在列,蜀师砖历代珍罕,今栖园何其有幸得其一砖,而砖又何其有幸得之三房焉。

白露后一日,归栖园,见茉莉又开,清芬如雪,遂搬堂中石几赏之。
白露后三日,见信焕堂黄君票圈所发美国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所藏元明清瓷器,中有标“清康熙豇豆红釉水盂”者绝同栖园自太湖散人处所得,釉色形制无二,向以为清晚,今比观可断为清康熙朝也。

夜列西晋越窑扁壶、五代五缺花口托盏及大摩威士忌于案头,古今中西同观,是谓“小酒只合夜酌,古瓷但可今用”也。
白露后四日,见道侧石蒜花开,东瀛国所谓彼岸花也,冬春生叶,夏叶败,秋花,花叶不相见矣,乃为作新诗一首:
《石蒜》
我在夏天自毁了肉叶
用尽所有根茎的气力
在初秋开出一朵花来
只为了
让你循着我的血色
找到通往彼岸的路

历代画陶渊明像,多着豹斑披肩,衣四袖,是“豹隐”、“有而不用”之意也。
白露后五日,赴南昌邑,夜饮于赣江楼台。翌日晨复江边信步,青渚白鸥,隔江见滕王阁异出楼市,端立长江烟雨中。
遄车东去,往庐山行,遇大雾,写《雾游庐山记》。

白露后七日,汉宫秋十八日矣。巧妆花容,山温水软,本作别离,反成合欢,读词三十二,戏言何不满三十五,今自度一曲,记其近来所历。
《自度曲·雪衣》
自夜半去后,弃之不足憀。怎奈闻、她人香怀抱旧腰。心缚如石,意乱如麻,纵忆千般好春宵。都化嗔恨妒火,炙石焚麻发百毒,骨蚀皮焦。
昏日夜,病难疗。急寻良医判,下排针如绣,刺破心包。沥出血,殷殷看似红胶。待三日,肤益白胜密雪,毒散火消。更着雪衣,妆鬟容,赴前招。才饮涕泪频下扮娇娆。

秋分前四日,过江南游,蒲荻萧萧,秋风吹皱九树园池。坐窗下闲饮,忽西天霞染,望如原焰,人争出观,刻许色褪。归坐相与狎昵,久不可自已,遂出行夜色中,午夜乃归。翌日填词记其事为:
《踏莎行·浦南》
碧海天云,秋风蒲露,子游传道经行处。园池一尺坐西窗,惊观霞火烧烟树。
初上娥眉,低传燕语,此间撩得谁能住。故藏月影捧明琅,更移林下寻幽趣。

秋分前二日晨出,夜雨萧萧,秋风殊凉,气候成秋也。翌日携南宋龙泉莲瓣小盏至天乐饮茗,道侧折金丝桃秋枝、美人蕉花朵,于坊中寻夏双执陶壶随所插之,花下饮茗清谈,一室秋色也。

秋分后一日,归憩栖园中,出新得宋湖田凤尾洗及向所得同款大小二竟可合为一套。凤尾洗胎薄,芒口,一套大小数枚,叠覆烧,多可八枚,芒口作金银扣,为景德镇青白瓷中之皎洁者,名其为白月光也云。又列湖田菊瓣洗、海棠洗于案头,作中秋佳节备盘也。

秋分后二日,一人分饰二角,极尽撩拨之意,叹此法未所闻也,暮至北报扱桥,已不可稍持。问后庭花开,试入新境也。夜望河岸,恍如隔世,谁知今再成新梦而胜前矣。此后二日类此。
见杭亚会,楼台管弦,极尽纷奢,叹“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矣。此前官媒用亡国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迎客,长此以往,此谶矣。
中秋日,晴暖,桂大开,香气漫处如醉。夜食饼赏月,一轮当空,湛无纤云。

中秋后二日,携小儿至云间寒舍赏瓷,申鹏君彬彬文气,从业二十余年,今作“五大名窑”之展,以汝官哥钧定兼备诸窑,蔚为可观。中金钧外满紫红大碗、耀州窑月白盘、耀州窑刻花娃娃大盏、吉州窑梅枝蝴蝶大盏等俱佳,另有残者官窑菊瓣小碟、龙泉板沿洗、定窑划花龙纹大盘等可谓遗珍。赏玩周匝,座中饮茗,论及艺术、国宝帮等,在座朱君、李君。李君携一清雍正胭脂红菊瓣盘来,胎纤薄,吹釉,发色润丽,载雅载媚,戏言太古里裙色也。末申君出青花五彩窑器数件,呼众作新老之辨,亦瓷人一乐也。

又遄车至彭晟处,先是拍得其龙泉盖盒等,今往观。其人温和敦厚,业余兼鬻瓷,一一出所藏,中湖田菠萝花口樽、大行炉辄泛湖蓝,瓜棱高足盏一对、龙泉弦纹三足炉、巩县窑绿釉狮子把执壶等亦佳。

中秋后三日,栾树花果开大盛,红黄如焰。往龙泉游,观瓷馆、探窑址、寻古瓷、啖土菜,作《龙泉寻瓷记》,携所得,遄车暮中北还,夜宿宁波。

四日气凉,风时剧,往游天一阁,二叠藏书楼也,处月湖园林屋居间。阁为明进士鄞县人范钦所造,楼不甚奇,然内藏书七万卷,推为浙东第一。范其嗜书,历任知州、都察院副都御史等职,每及一处,辄广搜图书,购海内异本,尤善收说经诸书及先辈诗文集未传世者,后以军功擢为兵部右侍郎,不任而去职还乡,居月湖造天一阁,藏所收之古本。“天一”取《周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义,意在水克火。楼分上下,上通为一间,下隔六间,亦《易经》中数也。前后开窗以通风,内置芸草以防虫,前凿池蓄水以防万一。后其曾孙范光文复于阁前叠山理水为园林,以海礁石堆为狮象等景。江南园林修造用石主以太湖,兼用黄山石者,今所见园中辄于近海采之礁石,虽无孔洞,然弹窝遍布,足具皱韵,又巧工石石相构为窍洞,益玲珑清丽,堪成园林之奇则也。

午后至宁波古玩城,所见多不佳。有云淞堂者,蓄越窑之丰愈百件,甲于东南越器商贾之林,且随意列于柜案,不避人眼,凡大钵、大盏、小盏、枕等,非常见之物,特一海水仙人浮槎大盖顶,刻画精异,绝奇品也。外浮雕莲瓣内划海水纹大钵、海棠刻花矮足杯亦佳制。五代大小二花口瓜棱高足杯,辄腰下凸出弦纹,釉一青绿一青白,型制规整而全。又一唐小钵,恰可托于掌中,色青白,为秘色也,此三者绝精巧而美者,惜价昂而难久留手中矣。其日得唐双系敞口罐及五代瓜棱花口杯之变形者,罐丰盈而秀,釉色青黄而润,双系、口沿修精工,绝非常制也。花口杯色同前者,窑中侧倒,乃形畸,然不失隽秀神韵,可作完器想也。连夜归海上。

夜灌园,见桂花几凋尽,芙蓉叶萎,是海上此数日未雨矣,翌日看芙蓉,虽已鲜挺,然花苞轻触即坠,是前数日失水故也,乃芙蓉坐花万不可缺水,忆去岁如此,一秋无花看,时惑之,今方知矣,记以向养花人道。

寒露日,闻有陈国桢《合子记》展于交大,明日撤展,遂约往。陈公余姚人,越瓷收藏甲于海内,分藏于绍兴浙东、宁波千峰二馆中,今特捐赠数十件予交大文博馆,并随展所藏百八十八枚瓷盒。余嗜越窑,数街之隔,可成近水楼台也。

盒古作储食、茶、香、药、油、镜、粉黛朱、珠宝及舍利等用。其日所见盖盒自晋至宋元,主以越窑,兼青白瓷、定、长沙、吉州等。越窑瓷盒大至捧盒,小至胭脂盒,其面平正,最宜运工,凡点彩、堆塑、刻花、划花、印花、贴花等技无所不适,巧饰以花果、莲瓣、龙凤、鸳鸯、鸟蝶等,特一越窑瓷塑双头凤鸟盖盒,凤二首出一身,立冠勾喙,丰腮细颈,收翅扁尾,叠羽卷翎,羽毛更以线划,釉青翠,型栩栩然如生,叹为巧思妙作也。绍兴越国博物馆亦有类此者,然釉型稍逊之。另东晋越窑点褐大盖盒,青釉点以大褐斑,晕染若豹斑,论越窑点褐彩,此为魁首也。另一刻花摩羯鱼纹大盖盒,二鱼龙首、鱼身、鸟翅,拽长尾似从海浪中涌出,盘旋怒吼,其状骇人,素未所见。又一越窑印花盘龙纹盒,龙首居中,盘身于圆盖之内,肢爪交错,鳞鬣飞动,必宫苑内物也。又有越窑划花对蝶纹盒二,向见有陈国公主墓出此纹盘,于盒上见之今始二例也。又一越窑刻花凤纹八角盖盒,高足,边棱色深,盖面翠,其型脱自漆器,亦罕见。有数果形三联盒或粉盒内三盏者,为粉、朱、黛闺阁器也。余划花双雁、双蝶、双鹦鹉亦精绝,刻花覆莲虽常见然论工多莫如今见者。

白露日入蜀,途间见有芙蓉园,粉花始开,缀碧叶丛中。翌日夜饮于薛涛院子。海上石峻铭贺友新婚,求以佳偶名“可及、思佳”作诗联,乃途中匆匆撰为:“十丈龙门高可及,百年凤侣日思佳”。蕴空间时间、家业爱情、龙凤呈祥等义。

三日,东过龙泉山,往遂宁访宋瓷博物馆,青瓷朝圣地也。馆陈新国发掘其地涪陵江西岸金鱼村窖藏近千件瓷器,出地下米余之两米见方坑中,碗盘各相叠,小件充大件中,有景德镇影青六百件、龙泉青瓷九百八十五件,另广元窑、定窑、耀州窑计四十三件。中龙泉大贯耳瓶、大弦纹瓶、大簋式炉、大琮式瓶、大鬲式炉,及景德镇大梅瓶、大筒式炉,辄大于常制,叹为观止,特一龙泉梅子青荷叶大盖罐,为南宋存世孤品,世以为大荷叶罐自元代始,此可前推至南宋也。余龙泉、景德镇窑刻莲瓣深腹盖碗同式者达数三四十件,龙泉小贯耳瓶、穿带瓶、影青印花飞雁碟、双鱼碟、花卉大碗、出筋大碗亦各达十数枚,定窑印花大碗、龙泉窑斗笠盏、建窑盏、清溪窑盏亦数枚,龙泉五管瓶、敛口莲瓣钵、弦纹筒式三足炉、鬲式炉、影青刻花鼎式炉、蟾式水盂、耀州窑盘盏等各一二件,另铜器数件,所见瓷器辄光洁如新作,非信为八百年物也。

南宋时,遂宁府涪江下通长江,东西连结成都、万州,为商贸重镇。此金鱼村窖藏同出又有“凰翔楼钱向铨”铭铜钟,观其器型之重复、成色之全新、应为订购自江西、浙江名窑,沿长江而上入涪江,列府城凰翔楼商号所售之物也。宋末蒙军铁骑西路踏入蜀地,遂宁城破,钱氏慌乱中掘土坑掩埋所售之物,以商号铜钟为记,以备日后寻回,蒙占其地七十余年,不料或人流亡,或地沦为瓦砾场,以至八百年后一朝现世,遂为宋瓷圭臬。蜀地窖藏瓷器非此一例,向所知数例,如青白江大同镇红旗中学出土窖藏瓷器铜器三百二十件,中龙泉、湖田、磁峰、定窑之碗盏、五管瓶等瓷器二百五十件。栖园尝得一叫窖藏龙泉鬲式炉,成色亦类此,乃窖藏绝胜于窑址及坑出也。

夜小饮于双流川西鱼庄,食藿香江团等,旧年常临此,闻数日后即迁他处,竹树将非矣。
四日,微雨,往广汉。观三星堆博物馆,此为七八号坑出后之新馆也,馆望若三星之堆,旧馆之物悉数并入,除青铜大立人、神树、头像、面具、玉璧、玉璋外,新展之陶器、青铜神坛、神兽、跪坐人像、鸟足神像、龟背龙首形网格器、鸟、鸡等叠铸之高繁,形貌之奇异,不类故识也,行览惊叹不已。《周礼》载:“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三星堆璋璧之多可见祭祀之盛也。夜于青白江南天天红毛肚火锅大快朵颐,腹饱不可止,谓今日眼饱口饱也。

五日南往新津,是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所谓“风烟望五津”之地也。岷江穿而南下,秦汉前,江自北而南有白华津、皂里津、江首津、沙头津四渡口,东汉末刘璋据益州,开江南津,此五渡谓五津者,江南津为第五津,或言为新津也。又此地尚存五津镇,西河、南河、金河、羊马河、杨柳河汇流于五津镇东南,或言此五河者。其日登高南望,老君山青黛相叠,定隐道家仙人也。午后吕兄邀于川藏古道上食黄辣丁,甚美。近暮返城探望病中老友,问及来客,竟得呼名姓,问及他者,唯笑而已,三月未见,亦竟向好,喜慰也。拜辞,过浣花溪往游送仙桥,内多缅玉南红,亦多藏玩,佛珠唐卡佛像等,以川地有西藏故也。宋瓷罕有,有塔三爷者,内佛像刺绣而外,陈龙泉、湖田等数件,中龙泉印花盖盒、越窑蛙盂尚可观,价亦不菲,相谈数言而归。

六日,午夜接远携饮于南门,旧居之地也,对饮荐以旧食,对新人如月,亦如旧时。酒酣夜游故地,看同游人,竟若梦里。想方别数年,每入蜀必夜里独往,居近五载之地也,睹景思旧历,情辄不能已。尝填《鹧鸪天·蜀中旧居》“千里归来正晚钟,旧年翻忆影摇红。南坡醉卧棕榈月,东道云游桐梓风。    深墙转,仄径逢,高楼一入梦回中。拂灯近把门牌照,唯恐开门人不同。”后深情渐消,今复游至,再起故人情矣,遂依原韵再填一阕,为《鹧鸪天·蜀中旧居同韵再赋》
云路下闻午夜钟,酒家十载旧灯红。秋宵对饮人如月,故地重游事似风。
深径转,洞门逢,蒙蒙寂寂梦游中。微光偶把身旁照,竟是携来人不同。

夜宿隐庐,道隔水街,已无复往日夜雨晨鸟之深致矣,况其人已去久之。
七日,晴,游源野,风气清朗,花木扶疏,店家精奇,别具洞天。午后游水街,凡可座处辄人,茗饮果食,闲谈博戏,川人尚安逸,此见一斑。于陈锦茶铺寻茶,大树之下,竹椅茗桌,不下百围,待得一座,竟生幸喜,饮飘雪二盏,不觉及暮。夜游玉林,食串,玉林中路横街一带,野摊齿列,陈卖鲜果土产、南北小食,游人摩肩,争购啖之。又玉林西路,灯火辉曜,游人喧阗,数年前本非如此,或为赵雷歌中所记小酒馆在此街,乃游人神往,声名鹊起也。

八日,食老麻抄手,游地府广场,环球中心前一新区也,下沉式,人戏言之。其南矗乌黑圆柱六,节如竹,上出水如雾,其貌粗鄙如烟囱,人因呼之,或自风水言,此新区处木位,柱处火位,六属土,黑属水,乃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也。夜经双流食大邑血旺肥肠而返。至海上,已秋凉如水也。


 北宋吕氏墓出土定窑白釉盒,内残存朱砂,或为印泥盒也。北宋龙泉有暖碗,亦名孔明碗者,底高,足中空,非能灌汤使暖矣,高底可显肴物,实供碗也,其后供碗渐为高足。南宋龙泉大内筒为花器,或自西域玻璃器来,为啤酒杯也。
壁瓶始自明代万历年,挂于墙柱或床架,高濂所谓:“床内后柱上钉铜钩,用挂壁瓶,四时插花,人作花伴,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冬夏两可。”

重阳前三日,凉飙阵来,遥望榉树林黄褐已染霜色,携龙泉八方杯至天乐饮茗,道中见垂丝海棠竟开数枝,嫣粉若春时,遂折二枝,至则寻磁州窑白玉壶春瓶插之,置案头,瀹茗而饮。倦卧椅中小憩,醒复烧汤点茶,普洱茶作末,点馍尤白而厚,经久不散,戏言若宋人得此末,必为点茶魁首也。复以末汤馍上作画,祥云飞雁,殊有秋意。
同是入关中,刘邦约法三章,还军灞上;项羽则新安杀降,焚掠秦宫,则天下归谁手,此时定矣。
重阳前一日,得数梦,醒而吟为:
《梦兮》
鹦鹉喁喁兮,其羽芃芃。
天禄漾漾兮,其华珖珖。
子其系兮,何曾忘兮。
一其饮兮,何期再兮。
玉其夐兮,何堪遇兮。
惚兮,惚兮,昨夜梦兮。

重阳日,游学燕京,北地苍茫,遥望霭霭。林叶业已见黄,闻西山赏叶佳时也。会友谈词,过簋街,邀至鼓楼后鸦儿李记涮肉饮酒,酒微酣,欲归,见邻桌有西域小儿以异族自骄,遂言撩之,痛浮一大白,其顿怵却,犹狡赖,曝为人辨。深夜乃归,因日有东坡句,乃引而填一阕:
《江城子·癸卯重阳》
时逢重九滞风霜,蟒山黄,鹫峰苍。北入幽燕,千里会词郎。弓背长驱吟复诵:“西北望,射天狼”。
鼓楼夜过月生凉,引瑶觞,荐肥羊。西域毛儿,邻案耍花枪。酒唤金王招旧部,先灭丫,再平疆。

重阳后一日,夜出,过将台,寻万红路羊汤烧饼食,每来必思此也。食毕南行,人车嚣杂,见有土食店,豆汁、卤煮、麻腐之类,遂入,试豆汁,佐以焦圈,豆汁人多闻之色变,今呈眼前,色白绿,味酸腐,饮不半碗,胃难进矣。想有售古陶名孑孓者应不远,向得其陶鬲、高丽盏瓶等,遂约往草场地艺术区,其有方室一区,柜案列古陶古瓷,多大汶口、龙山文化期物,杯罐瓶樽不一而足,特一龙山鬶,型丰盈硕大,红陶饰白陶衣,光素月白,鬶为三足鬲上添曲把及敞口流,酒器也,为四千年之龙山地域物,其后无见矣。又一羊头壶,为古蜀羌地物也,有另嵌铜钉绿松者,应为后人做工。又见北宋磁州窑高足白釉盏,窑烟、磕冲、釉泪辄备,绝具侘寂风味。又一五代宣州窑菱花口小碟,釉素白,惜口沿剥釉,张力稍欠。他无可入眼者,遂归。

重阳后二日华夏寻古,龙泉会馆见折沿洗,沿扁宽,收足,型凌厉,殊有官味。又建和堂见龙泉直颈瓶,颈耸直,口沿微撇,腹垂,亦官样,惜过烧釉如玻璃,蕴气泡,不及乳浊釉者。另一斗笠盏亦佳,釉开大片,厚润如玉。
金水堂见龙泉花口洗、折沿洗佳。闻近来印尼海底探掘南宋及宋元沉船二艘,满载龙泉碗盘洗罐等二三万件之巨,今涌入市中,至直沿洗、官帽洗等价大跌,细辨其釉,多为海水蚀,沉泥中稍佳,有打蜡抛光者,近如常,不可不验明矣。

又天目轩赏建盏,有金毫、绿毫二深腹者佳,另一乌金釉残者,内壁数处蓝毫垂挂,其色冷艳媚人,更数处窑变点,发彩若灼。通观型制,若静嘉堂者,或曜变将发未发之状也。赏器作曜变之论,其言圈中近出二瓷片,一外壁近盏足处,乌金之上浅蓝宝蓝融若云集,中含乌点,疏密若气泡,若藤田者,半掌大,为人百八十万购去。另一内壁及口沿处,片小于前者,然满蓝彩如方肖鸣者,瑰丽更差同,喊价千万。想杭郡方肖鸣得曜变半盏,渐为人识,曜变为一时传奇,今又见其二,观图亦为目得也。见其饮茗所用小盏亦老,内壁更遗打茶痕无数,惑小盏何以打茶,其言“可矣”,遂取茶筅,就盏中茶汤击拂,泡茶之汤浮沫,饮之苦涩之味淡化,此亦堪为新知也。闻京都天雅有大行,营定窑器,岁入千万,因地皮扯进,广查关联者,人多惊惧。
夜与友饮于和芳苑,水石草木布置殊有雅致,剧谈畅饮,子夜方罢,欲归,忽兴致起,扶门吟叹久之乃去。

重阳后三日,及午点食卤煮,肠肺汤饼也,味尚可。北古寻古,詹处所见五代定窑菱口大小“官”字盘,大近二扎,小者一扎,胎坚薄,菱口切削爽利,其白胜雪,所见最佳。又五代定窑贴金箔素面盖盒,平面光素,面残存金箔。又宋吉州窑鹊梅贴花盏,深腹,色如熟栗,唯一冲,吉州窑全品难得。又宋吉州窑木叶小盏,釉玻璃质,全品,价百万。又唐巩县窑三彩鸳鸯埙,一鸳鸯浮游状,转头翘翅,长鬣扁尾,睛羽刻画栩然欲活,黄蓝白三色釉,腹留胎,开三孔,吹响嗡然,有二音,把掌中玩不忍释。又北宋越窑开窗刻花四系罐,直腹,开二窗刻深刻荷叶荷花团纹,釉青翠,型殊有力。又一北宋湖田窑极小净瓶,指粗,然提、流、足辄备,釉色青白,如此小者,未知何用。又宋景德镇窑螺丝口小盖罐,罐多压盖,刻成螺丝螺母且堪拧堪开者,此唯一例也。

又于观唐赏器,多金银及三彩等,中有越窑贴金箔盖盒,为五代素面式,色翠绿,盖面满覆金箔,耀若金器,越器本贵,或为入坑更充作金器数也。前之定窑者或亦如是。另五代越窑划花执壶,撇口束颈、阔肩鼓腹、长流曲柄、圈足,施釉青翠,釉光滋润,肩一周、腹二面、流四面辄线刻卷叶花卉,特流根处刻如意状开窗,周身刻画皆为金器式样,绝非常制。壶全品,口沿下一飞皮,口沿及把顶、流口沁黑,问不知何故,或为包银沁色。

夜随友小饮,永宝斋翟帅在座,相与清谈,翟君神情蕴藉,言笑晏晏,虽言大行,全无高峻之气。翟生港中,年少学徒于古玩行中,老窑明清无不通识,遂渐成大行,名器藏珍数库,终为海内古董翘楚。

重阳后四日,游北海琼华岛,写《游琼华岛记》。夜复寻古,于理宝堂见一北宋越窑蕉叶纹直腹双系罐,腹层叠满蕉叶,刻画精微,釉色稍灰。又一宋湖田鼎式炉,三足鼓腹束颈二圈耳,釉青白,腹简刻饕餮纹,为未见者。又一宋龙泉葫芦瓶,梅子青,型周正,口内及接胎处见黑沁,问之,知为炭沁也,北地所出,常见此沁,为坑中充炭除潮,年久染器上,遂为黑沁,出所得越窑执壶,辨亦如是也,惑乃解,原得高丽梅瓶亦应如是。道此执壶釉光几无土沁水蚀,必北地若内蒙出也,南地性酸,所出面目多非。此壶流根及把身处皆窑裂,为湿烧所致,然此种竟可北达蒙地,乃知越器可贵,非今人可臆测也。

又于吴处见湖田极小净瓶,一如詹处,又一湖田八楞四系罐,腹出棱凌厉,胫刻仰莲纹,瓶若坐莲中,腹满刻团菊卷草纹,精而美,四系纤细,口八方,釉青白,积釉处凝蓝绿,稍见土沁。八楞者所见有越窑长颈瓶、长腹罐、景德镇窑褐彩长腹罐等,应为佛家畜奉舍利之瓶也。此罐盖失,盖亦八角,若亭翼然。夜归宿,拥壶而眠。

重阳后五日,食驴肉火烧而归,途中思昨日政闻,赋《汉武》一首:
古来君侧一挥清,前浪东流放海瀛。
储废仍需透心死,算缗充库纵边征。
抵暮归海上,海上升大月。夜与小儿论时事,不能寐,假托贤者名,再作一首,赋为《刘晏》:
司徒无力绝忠州,忍见长河兑域流。
吊者成川皆默语,黄花堆过旧墙头。
翌日复作一首,托为读史三首也:
《秦皇》
流横桑梓海扬尘,内失称望外失邻。
爱自腐尸寻牙慧,兆民劳苦奉一人。

拜莞郡谁堂刻“栖园”、“王飞”二印就,朱白成双,印材辄老。“栖园”印为前得民国古人盘坐钮印石,改仆号也,印细朱文,“园”用清高凤翰体,内“袁”篆若“大吉羊”,破框而下,比应“栖”字,若二干团木也。谁堂款“南村先生有印园作如是,刻呈栖园兄正,癸卯谁堂”。“飞”以清火煨石印胚,色如鸡骨白,蕴黑筋,以浙派仿秦印之体刻大白文。此二印可作栖园词笺用也。
清邓石如有火煨石印,刻“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八字朱文,并有记:“一顽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口,寓楼无事,秋意淑怀,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炉,顷之石出,幻如赤壁之图,恍若见苏髯先生泛于苍茫烟水间,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兰泉居士吾友也,节赤壁赋八字篆于石赠之。邓琰又记,图之石壁如此云。”
传火煨石之法始自明文彭,多以寿山中粗劣者,浸油入谷壳中煨烧,以煨煅改色而出乌、红、冰纹等奇观,然石质坚脆易裂,须谨慎雕之,今之印石亦存裂,谁堂巧隐之于笔画中也。

得宋双系铜釜,阔不及扎,斜口束颈,折腹鼓足,肩起弦纹二圈,纹间乳钉四组,周体铜锈绿蓝褐红交杂,如绣如染。铜质薄,双系劲壮,底有老补,烟垢厚黑,此古之战地厨具也,殊具英气。

见一山西昔阳县出土宋茶器一套,圆陶盘内列博山窑线条壶一、筒型盖罐一、阔口小盏二、铜茶匙一、扁耳陶罐一,茶筅应腐失。通观知此必为宋人点茶之器也,若此小壶小盏落单,必以为酒器也,今见此套,纠我旧知也。另见有馆藏内蒙出大盖盒,光素色如秘色,然盖掉片,以银片铆钉锔之,更知古人惜物,越窑之为贵也。
《万历野获编》有《三杨子孙》篇,历记明相“三杨”之孙不肖,亦贤不过三代矣,齐家之人当谨记也。为:“杨文贞(士奇)之子稷,淫恶杀人,坐斩,庾死锦衣狱,人知之矣。杨文敏(荣)之子恭以尚宝司丞居家,与人争产,法司论杖为民,遇赦求复职,而英宗不许。其孙泰为建宁卫指挥,与子华杀人,为西厂汪直所发,坐斩籍没。杨文定(溥)之孙尚宝丞寿殴死家奴,其奴乃宗室赐其祖溥者,事觉,刑部尚书俞士悦言寿罪虽律当徒,然奴由恩赐,又祖所爱,今寿杀之,有亏忠孝,请勿以常律论,赖大理卿萧维桢争之,得免。然则三杨后人俱不能成堂构矣,宁特杜荷、房遗爱为千古所慨耶?胡广之子种,亦坐杀人抵罪。”

霜降后七日,西人之万S节也,然二日前魔都少年夜集,扮鬼者少,反扮时弊之人事,即捕禁亦不足惜,人言后生之可畏也,赋以七言:
《魔都万S节》
戏将一圣拆万圣,换把洋节过中节。
世鬼已多扮不尽,幸存此辈敢昭揭。

立冬前七日,北友来,蟹佐南酒,饮于江滨,作坛倾,友向知南酒以甜惑人,犹对饮不止,竟醉。遂填词以记之。
《浣溪沙·江滩夜饮》
海上秋宵月半沉,笑言南酒醉人深,坛倾无算复相斟。
自坐江风吹酒醒,江风不解故人心,酒香一路浸衣襟。
今秋殊暖,秋末一如夏初。

立冬前三日,挂画,坐斋中,列新得之五代越窑执壶、五代越窑薄胎盏托、北宋耀州窑大观盏于案头,作宋人点茶状也,此三器殊青翠,虽未动筅,似已见翠涛起、绿尘飞也。

见有虫名叶䗛者,形色筋脉与树叶无异,更有作枯残貌者,叹此物应非自生矣,必有造物主。又有兰花螳螂一种,粉嫩若兰朵,另枯枝虫亦神似。

有通脱木,其芯瓤轻白,旋切为纸,可折刻为花瓣,拼为朵,为通草花也,菊、玉兰等,绝如活生,久不衰。




 |  栖园主人五记之《蜀中记》 |

《江南记》《域内记》《域外记》《栖园日记》筹备出版中……

捧阅大著,如同拾诗数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气韵古朴,行文优雅,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听琴,一脉心香,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喧扰中回归宁静。                                              -----赵忠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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