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新春，自云间寒舍见一梧桐仕女刻瓷瓷板画，青草梧桐之间，一女着罗纨，手握团扇，双膝紧挟树干，怀抱梧桐。梧桐仕女多见，或行卧于桐下，或倚桐而立，而今见此例，初以为仕女攀树，殊不雅矣，再读边款“月影斜，桐阴翳。抱得芳心秋月长，有谁略会新凉意。调寄梧桐影。王素。”款后一朱印。噫，此《月夜思人图》也，复观其人，发髻乌净，面目娟洁，低眉垂目，感伤作思人状，此是夏末初凉，伊人行至桐下，伤怀忽生，四顾无人，假树为他，攀拥其上，摩挲抚爱，稍解闺中思苦也。云间寒舍主人指其为“暗春宫”，堪为别裁。所谓调寄《梧桐影》，应为王素自填词，复自书、自画。另查有唐人吕岩《梧桐影》词：“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亦绝合此瓷板画意也。梧桐寓男女之情，始自《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奉奉萋萋，雍雍喈喈。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历代又寓意益深，唐人孟郊有《烈女操》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宋人贺铸《鹧鸪天》词悼亡妻，有句：“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可知王素画月夜仕女抱梧桐自怜之深意也。王素，字小梅、小某，晚号逊之，扬州甘泉人。《扬州画苑录》载：王素“幼师鲍君芥田，以其拙，而日夕临摹新罗山人（华喦）至再至三，凡人物花鸟以及走兽鱼虫，无不入妙。”其画仕女雅逸清丽，至今有《王小梅百美画谱》传印。其书风发于“二王”， 骨格清纤，寓工峻于婉美，犹常“自悔书拙，每晨必临数百字，至老无间。”夫扬州画苑自清初石涛、龚贤始蔚然成风，至清中荣盛，名家并出，郑燮、金农、华喦等合称“扬州八怪”。至清晚，国事鲷蟾，绘事式微，然天不倏绝之，有“扬州十小”为后起之秀，画苑颓靡为之一振，“扬州十小”辄以字号中“小”字行于世，计有王小某、闵小白、史小砚、卜小泉、翁小海、李小淮、巫小咸、徐小谷、魏小眠、吴小道，王素王小某，推为“十小”之首。《芜城怀旧录》载：王小某“画宗新罗，为海内所重，尝住观音庵。当时士大夫皆非王画吴（让之）书不足相配。若不得其一，即以为减色。”又记：“扬州画师初推小某，小某以后又推若木，若木以后当推石湖。”王素生历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光绪五朝，卒年遐龄八十四，门人弟子遍及扬州内外，可谓枝脉繁茂，流风远被。王素晚号逊之，依瓷板款末“小梅又字逊之”之朱印观之，为王素晚年之作也，书画俱佳俱老。《甘泉县续志》称王素“晚年画入高格，片楮寸缣人竞争之”。此或为王素画稿教人刻之，或他人求稿请为刻之，已不知也。文人刻瓷始于道光朝，此图板含线刻、点刻、切刻所有之技法，运刀如笔，刀力圆熟，刻瓷爽利精微，特梧树青草之写意、面目手指之工笔、款书笔画之气韵辄如小梅原笔，刀工之神，非刻瓷大家无以为之也，然无留名姓，或惮于同列而隐去耶？民国人陈邦贤《自勉斋随笔》中记：清画师扬州王小梅为人作画，画到佳处，辄自留，以传子孙，然其子性愚，随以遗画置覆菹罐。其妻性惰，嗜鸦片，多以遗画作贱纸鬻出，妻子拥宝而不识其贵，亦悲矣。今秉此板，转存如新，宝之珍为雅物，亦不负先人别裁深意也。 | 栖园主人五记之《蜀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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