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

尘埃里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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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了，楠坚持要送我到学校，说是顺便去瞧瞧大上海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出远门。到学校安顿好了之后，我对楠说跟他逛逛上海，他拒绝了，说等我日后熟悉再带他去也不晚。临走时，楠从包里拿出一个别致的笔座，说是他亲手用楠木做的，送给我做上大学的礼物，底座是一本打开的书，上面的笔筒是四瓣兰花连接而成，寓意：书有金石气，室有蕙兰香。我接过来，一阵木材的芳香沁入心腑，熏得我眼泪一涌而出。楠转身走了，继续八百多公里两日一夜的舟车劳顿的返途，我紧紧握住手中精致绝伦的笔座，一股股温暖在心里起起伏伏，我有种一生一世的感觉。

 大三的暑假，我因为考研而留校，楠来看我，带了一大袋我最爱吃的山稔子，这种野果在七八月间成熟，楠见我不回家，就上山采了亲自给我送了过来。这一次，我带着楠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南京西路、外滩、黄浦江、东方明珠，还有张爱玲与胡兰成初次见面的大西路。楠说我瘦了很多，叮嘱我不要只顾着学习，要注意身体，执意要留下两百块钱，让我改善伙食。一同留校的舍友见状，说：“你真幸福！有个那么体贴的男朋友。”楠听了连忙澄清道：“不是的，不是的，同学，你不要误会，我是他哥哥，亲哥哥。”

 我送楠到车站，分别时对他说：“如果考上研究生，要再读三年，毕业后我就回到我们市里去找工作。”言下之意是让他等我回来。不料楠认真地说：“傻瓜，干嘛要回到那里去，上海多好呀，大都市，这才是凤凰待的地方。”

 我如愿地考上了研究生，在读硕士的第二年，我收到了楠从家里寄来的信，让我过年一定要回家，他要结婚了，婚礼定在大年初六。那一夜，我平生第一次喝酒，让自己醉如烂泥，那个男孩，在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里出现，倾了我的城，占了我的心，温暖了我每一个清晨与黄昏，为什么在他的心目中，我只能是一只非得放飞的凤凰呢？

 婚礼是完全依照习俗的，拜堂、磕头、敬茶、喝酒，热闹，喧哗。新娘是一个质朴无华的农村女子，楠说这样的女人最适合过日子。

 硕士毕业后我留在了上海，薪水不菲，是个不折不扣的白领。两年后，我也结了婚，丈夫是个工程师，再一年，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衣食无忧，幸福快乐。养父和母亲都很想见外孙女，我们便带着女儿回家过春节。我去看了楠，他早已有了两个子女，大的是女儿，已经八岁了，小的儿子也已六岁。楠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我，喜出望外，连忙把儿女叫到跟前，让他们叫“姑姑”，还不停地嘱咐他们要像姑姑那样用心读书，将来像姑姑一样有出息。我突然感到我和楠之间隔着什么，不再是以前的那样亲密无间了，对了，就像鲁迅再见闰土一样，有种东西让彼此陌生疏远，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什么。

 此后经年，我又在一年春节里回家探望养父和母亲，也顺道去看看多年不见的楠。楠见到我，依然喜出望外，他的子女都己长大了，女儿正在帮忙洗衣服，我看到她肤色白皙，穿着也颇为入时，不像农村里的孩子，不禁有点好奇，再看她那纤巧的洁白的手，发现手背上有很多斑斑点点的伤痕，便问她：“孩子，你这手背是怎么回事？”她说：“姑姑，这是烙铁烫伤的，没事，很快就好了。”

“烙铁？”我更加吃惊了。

“是的，电子厂里焊接零件的烙铁。”她解释道。

“你怎么会让电子厂里的烙铁烫到呢？”我又问。

“姑姑，我在电子厂上班呀，晚上加班，打瞌睡，就会不小心让烙铁点到手，这很平常的，每个人都这样。”

“你才多大呀，不是还没毕业吗？”

“我十七岁呀，我不读书了，初三毕业就去打工了。”

 我问楠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父亲前年得了肾病，每个星期都得洗肾，我们负担不起，只好让小慧去打工了。如果我这手不是弄成这样，也不至于……”楠把右手半截了的食指向我伸了过来。

 我的泪水一涌而出，说：“有困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楠说：“要是一时半会的困难，我肯定向你开口的，可这是长期的，长贫难顾啊！”

 我听了心如刀割，说：“什么长贫难顾呀？我不管，你必须得让小慧回来上学，她的一切，我来负责。”

 楠再也控制不住在眼里不停打转的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他转过身，对女儿说：“还不过来谢谢你姑姑？”小慧应声走了过来，楠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想让她给我跪下磕头道谢，我急忙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泪如雨下，我说：“小慧，别听他的，姑姑是自己人，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只要有姑姑在，都不用担心，过了年，姑姑给你找个学校，好好上学。”

 良久，楠走到我跟前，说：“小慧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还是算了吧？”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一只凤凰？”楠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我起身告别，楠向妻子说：“快去把家里那半袋糙米拿来，妹子最喜欢吃糙米熬的粥。”那个相貌平平的农村妇女走进里屋，提着一个麻袋，说挺沉的，执意要送我到家。

 几年以后，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向我提出离婚，理由是性格不合，我知道变了的心是不可能挽回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但是女儿必须跟我，他同意了。

 后来，为了方便上高中的女儿，我们决定搬家到她学校附近。在收拾旧物的时候，那个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楠木笔座失手落下，散落在地上，我舍不得丢弃，就俯身一一拾起，发现笔筒底下有个隔层，里面藏着一张小纸片，取出来，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让我躲在这个角落里，悄悄地爱你一辈子，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阵悲凉顿然而生，堵在心头冰冷冷的痛，当一切都已事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一直苦苦等待的答案突然出现在眼前，竟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让我无语凝咽，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也许，人生的际遇是人的智慧和努力所无法掌控的，我与这个世界缘于一场意外，然后又侥幸地降生，再被投到一个乏有善意的地方，遇上一个时时处处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最后，抓不住春风，又被秋风所误。我是该听从命运的摆布还是该怀疑人生呢？

 不知道楠是怎么知道我已离婚的消息的，有一天，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家里来，问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只好说：“快两年了。”他说：“两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瞒着我呢？”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这年头，合不来就分，很平常呀！”

“唉！其实是说了也没用，我什么都帮不了是吗？”他迅即背过身去，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眼泪。

“不是的。”

“我真没用，我说过不让人再欺负你的……”他的喉头开始发硬，缓缓地蹲下身去，双手抱着头，像个无助的小孩。看着自己深沉地爱着，不忍心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人，四十多岁了让别人抛弃，伤害得遍体鳞伤，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痛，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这样的痛，没有入骨入髓的爱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望着楠凄清而又可怜的背影，我的心开始痛，千枝针刺般的痛，我不敢让眼泪盈满眼眶，这个时候自己必须坚强，我不能让他的天蹋下来，于是走了过去，双手扶起他，笑着说：“你这是干嘛呢？谁欺负我了？是我不要他的，当初看走了眼，他根本配不起凤凰。”楠转过身，我冲他做了个鬼脸，说：“你都想哪去了呀？难道你想我对着一个窝囊废郁闷地过一辈子呀？如果那样，只要我点头，他随时都会回来。”楠裂开嘴，这个在我生命最暗淡无光的日子里，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给我撑起一片晴朗天空的男人，释怀地笑了。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楠木笔座里的秘密，可瞬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什么要说呢？眼前这个男人，他为什么会爱上我？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又为什么选择自己演绎成这样的结果？这些都是秘密，何不就让它们永远藏在那个角落里，不见阳光和风雨，直到地老天荒呢？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空气中的尘埃一样，飘忽不定，但又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如同我和楠的那一场未曾开始，却永远不会结束的缘。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生活，会苦会累，也很艰辛，但我必须屹立不倒，因为有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地爱着我，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始终缠绕在他心间，时时牵挂，常常怀念······

                                  （全文完）

文：不老   编辑：写意   图片：网络

 煮·酒·胡·同

胡同里煮酒，论天下，览古今，

品人生，也谈风月。

无意曲高，拒绝低俗，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以会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