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

      高跟鞋

 高中三年，我都是留着短发，就是头顶来个分线，发脚小阶级式修整的男式发型，那个年代还挺流行的，不少女明星都曾剪过这样的发型。我选择这样的发型，倒不是想赶时髦，只是图个方便省时，晚上洗了头不用花很长的时间去等头发干，早上起来随手几梳子就可打发好，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夏天的时候很凉快。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什么叫美，头发图好打理，穿着也不讲究，合身就行。后来要上大学了，还是土里土气的小农妇妈妈按捺不住了，说女孩子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别整天把自己弄得像个小男孩似的。我不以为然，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刚进大学，发现同宿舍的女孩们个个都用洗面奶、护肤品，长发飘飘，连衣裙，还有高跟鞋。仔细打量一下自己，宽松的上衣，直桶桶的棉布黑裤子，平底塑料凉鞋，暑假里才留长齐耳的短发，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当听到舍友们在讨论B杯与C杯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背心底下的两个小桔子已变成了大苹果，昔日的小丫头已经成为大姑娘了。

大学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不再有做不完的题目和背不完的书，整个世界无比宽广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放飞了的蝴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从小就很向往舞蹈，很羡慕那些在悠扬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的女子，觉得她们像一只开屏孔雀，用妙曼舞姿优雅地向人展现出自己所有的美。当得知学校里有个舞蹈协会时，我想都不想就报名参加了。俊和我一样，也是加入舞蹈协会的新生，新会员欢迎仪式那天，会长就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了他，还让他当场表演了“机械舞”、“太空步”，那是迈克尔杰克逊风靡全球的杰作。看着俊刚劲十足、步态生风的舞姿，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仿佛触到了某种神圣之物，有种灵魂飞翔的感觉。

后来，我的生活节奏全给打乱了：我开始有了心事，可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上课的时候会发呆，脑海不自觉地冒出俊的样子；我总是盼望见到他，可真见到了，又会浑身不自然起来，手放哪都不对，站着觉得太木，坐着姿势又不雅；我再也不敢正眼看他，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用余光瞄了又瞄，让他发觉了，心就会快速地跳，脸也会红得隐隐发烫；听到别人在讲关于他的事情，我会很认真地侧耳恭听，生怕漏掉一点一滴。更坏的是，一向不注重形象的我，现在总爱不自觉地站在镜子前，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觉得衣服不合身了，脸不够白了，走路的姿势不够端庄大方，人太乡土气，悔恨自己当初没留长发……于是，我变得特别地爱美，拿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去买了洗面奶、护肤品、连衣裙，我想尽一切办法要引起俊的注意。

舞蹈协会的第一次舞会旨在让新老会员增进了解，建立友谊，自然就少不了交谊舞了。大出我意料的是，俊竟邀我做他的舞伴，我又惊又喜，脸刷的红了，连忙地点头答应，“嗯！”然后就转身迅步跑开了——我想这下糟了，他是不是猜透了我的心事了呢?

为了那场舞会，我去买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一套化妆品之后，才发现自己缺一双高跟鞋，可口袋里只剩下六十三块了——我已经把整个学期的生活费都快花完了，别说一双高跟鞋至少得一百来块钱，离学期结束还有三个多月，这六十三块钱掰开来花也应付不了啊！失魂落魄间路过一间旧鞋店，鞋柜上一双宝石蓝的高跟鞋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于是停下脚步，想走进去看看，又犹豫地止住了。鞋店老板看在眼里，扯着嗓子说：“姑娘，买鞋吗?进来看看吧，二手的，很便宜的。”我走进去，拿起那双高跟鞋，仔细看了又看，七八成新，大小也合适，质量也没什么问题。老板显然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走过来说：“这鞋子很好的，二层牛皮，宝石蓝，高贵大方，搽上油，打点蜡，就跟新的一样了。”

“多少钱?”我问。

“今天上午卖了两双都是九十块钱，只剩这一双了，你要的话便宜点给你，一口价，八十好了。”

我轻轻地把鞋放回原处，低着头，想要离开。老板叫住了我，说：“姑娘，先别走呀，你还个价呀?”

我还是低着头，默不作声，此时脑海里又闪过了俊的样子，才咬了咬牙，狠下了心，心里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抬起了头说：“老板，我只有六十三块钱了。”

老板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大概是要确认一下我有没有说假话，最后说：“算了算了，拿去吧！”

舞会的那天晚上，我简直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平生第一次化妆，抹了脂粉，涂了口红，蓝色连衣裙，宝石蓝高跟鞋，唯一差强人意的就是齐耳的头发无法随着舞步婀娜飘逸，心想，假以时日，等头发长好了，就完美了。俊见到了我，一下子傻了眼，愣愣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砰砰地跳得厉害。良久，俊轻声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漂亮，我心花怒放，一种少女受宠的娇羞让我嘟着嘴说：“人家本来就不差，别人眼睛有问题而已。”

舞曲悠扬响起，俊伸出手，彬彬有礼地邀我共舞。舞间，俊靠近我的耳朵，说：“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你做舞伴吗?”

“不知道。”我的心又狂乱地跳了起来。

“想先听真话还是先听假话?”

“我看你的嘴里根本就说不出真话来！”

“聪明呀，竟然知道先听假话的好处。”

“假话还能有好处？什么歪理？”

“当然有了，如果对自己有利，就当真话听，如果对自己不利，就当假话听，这样一来，便宜就占尽了。”

“油腔滑调！”

“那我就认真地先说假话吧，是因为我喜欢你！”

“那真话就是不喜欢了?”

“不对！真话是我看你老是默默无言，冷冰冰的样子，对你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陈词滥调！”

舞会散场后，回宿舍的路上，我步履轻快，心旷神怡，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无比美好，整个世界都为我所拥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从陶醉中苏醒过来，才发起愁来——接下来的生活费怎么办?长贫难顾，老向人借钱度日肯定不是办法。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如跟家里人说自己生了一场病，把钱花光了，让再寄过来。可转念一想，为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弟弟妹妹的学费都是妈妈向几个亲戚开口借才凑够的，自己却如此挥霍，不禁心如虫噬，热泪滚滚而下。

第二天中午，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带着系里的辅导员来到我们宿舍，说我偷了她的鞋子，就是那双宝石蓝的高跟鞋。这突如其来的事端，让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是我花钱买来的鞋子，怎么变成偷了呢?我理直气壮地矢口否认，坚持说是自己花钱买的。那女生似乎比我更在理，竟发起火来，质问我说：“你口口声声是你买的，那你告诉大家，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前天，我前天买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前天?你撒谎也撒得像样一点好不好?大家瞧瞧这鞋子，像新买的吗?实话告诉大家，这双鞋是我暑假里到新加坡旅游时买的，商家还可即场为顾客在鞋根上刻字，我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左边是一个'诗’，右边是一个'婷’。”

辅导员把鞋翻过来，鞋根的铜钉上赫然刻着“诗”、“婷”两个字。天啊！怎么会这样?这会儿真是有口莫辩了，我急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最后辅导员把我和那个女生带到旁，让我把鞋子还给那个女生，然后写一份悔过书，明天交给他。回到宿舍，舍友们的目光隐约之中带着怪异，我想要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们解释清楚，却始终欲言又止——刚才的情形，人家说得有理有据，无可反驳，再说，那双鞋子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绝非我等贫寒子弟轻易买得起的。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找那个旧鞋店的老板出面澄清，可那样就等让我向全世界公开自己的寒酸和虚荣，脆弱的自尊心给不了我这样的勇气。第二天交给辅导员的悔过书里，我只写了四个字：清者自清——我始终不甘心吃下这不明不白的冤屈。辅导员可能意识到再追究下去只会把事态越闹越大，尽管对我的悔过态度不甚满意，还是表明了他的立场——这件事到此为止，就此了结。可是高跟鞋的风波却不翼而飞，传到了俊的耳朵里，我多么希望他相信我的清白，我可以被所有人误解，唯独不能没有他的信任，此时此刻，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用质问的语气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强忍着眼里打转的泪水，厉声道：“是的，是我干的，我是小偷，我品格低劣，我配不起你！”

天一下子塌了下来，我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站在楼顶往下望的瞬间，空白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母在炎炎烈日底下大汗淋漓的影子。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生命不全是自己的，也是父母的，我是他们的希望，他们正是藉着这希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含辛茹苦，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是的，生活仍得继续，我毅然走下楼去，飞快地奔到大街上的招聘张贴栏前，找到一个招家教的地址，一路小跑着登门拜访，开门的阿姨很热情地招呼我进了屋，递上一杯水。我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气喘吁吁地说：“阿姨，我是大学生，刚上大一，看到你招家教的广告，特意来应聘的。”

“孩子，先不急，你坐下来，歇顺了气再说。”

“阿姨，我很急，我没钱吃饭了，您随便开个价，只要够吃饭就行。”

阿姨愣了一会，说：“孩子，我们之前请的那个家教，也是个大学生，十块钱一个小时，每天两个小时，给你也这个价，可以吗?”

“阿姨，我没做过家教，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像之前那个老师那么好，我只收五块钱一个小时，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可以开始上班。”

“行，教得好了，我再给你加，十块，二十块一个小时都不是问题。”

就这样，我开始了半工半读的大学生活。我的努力赢得了丰厚的回报，四年里，我获得了无数的荣誉，顺利地考取了北京一所名校的研究生。快要毕业了，往日的忙碌戛然停了下来，反而有点百无聊赖。于是决定一个人独自到街上走走，不经意间又来到了那间旧鞋店前，紧闭的门户厚尘堆积，早已结业了，再看，发现门前交叉贴着两道封条。从旁细一打听，一切都已明明白白。

 毕业典礼，我获选为本年度最高荣誉毕业生，感言致辞时，我说：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故事，发生在这里的一个故事。四年前，一个女孩迷恋上一个男孩，为了在舞会上向男孩展示最美的自己，女孩用仅剩的六十三块钱到旧鞋店里买了一双旧的高跟鞋。那场舞会，那双高跟鞋，让女孩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那一晚，女孩有种征服了全世界的感觉。她不知道那间旧鞋店原来是个黑店，专卖偷来的鞋子。第二天，高跟鞋的原主找上门来，说女孩偷了她的鞋子，并且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做在鞋子上特别记号，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女孩反驳无词。其实，只要到旧鞋店去来个简单的澄清，误会就能顺利化解。只是，十九岁的虚荣，贫穷人的自尊，让女孩羞于直面自己的内心，怯于承认自己的寒酸。这个女孩是清白的，这个女孩就是我······

一双高跟鞋，情窦初开的烦恼，怀春少女的心事，青涩的爱情，莫名其妙的虚荣，敏感脆弱的自尊，都随那可一不可再的十九岁，渐行渐远了！ 

文：不老     编辑：写意    图片：网络 

煮·酒·胡·同

胡同里煮酒，论天下，览古今，

品人生，也谈风月。

无意曲高，拒绝低俗，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以会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