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花事了。”在中国文学里，荼蘼意味着春天的终结。其实，荼蘼开罢楝花开，楝花才是花事的终结。楝花落尽，花信风止，武都轻盈的初夏就来了。
风柔了。南风温柔地吹过江边，吹起发丝衣角，钻进肌肤里，痒痒的。江的气味变了，声音开始带有异样的韵味。夜幕的色调变了，黄昏的影子被一寸寸拉长，归鸦的翅膀依稀可辨。夜的情绪变了，空气中氤氲着莫名的活泼和轻快。睡梦中，时序已递变为初夏时节。
一觉醒来，樱桃熟了。武都的樱桃很小，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颜色橙红橙红的，皮很薄，汁多，味甜。樱桃是武都初夏最早成熟的水果，号称“百果第一枝”。樱桃可鲜食，可榨汁，也可作为布丁、冰激凌、饼干、蛋糕、鸡尾酒、羹汤的点缀。小时候，妈经常会从刚摘下来的樱桃中，挑出半盐水瓶，再倒入二锅头或红川酒，制成樱桃酒，放置在冰箱冷藏。寒冬腊月里，我们冒着严寒放学回家后，妈妈常会取一点樱桃酒，放在手心，轻轻搓热后，再握着我们的小手慢慢揉搓，用以驱寒和防治冻疮。
五一前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向日葵就开了。那金色的向日葵，仿佛一片花的海洋，像初夏的笑容一样灿烂、明亮、纯净。小时候，对葵花籽有一种沁到骨子里的偏爱。葵花籽还没成熟时，我们就偷偷摘下来，轻咂甜甜的籽水，就像吸吮儿时甜蜜的日子。冬天，整个武都城都会炒瓜子和花生，满城氤氲在熟瓜子的香气中，伴有淡淡的焦糊味。妈妈也经常坐在小火炉边用锅铲子一下一下地炒瓜子，炒得满屋生香。一家人围着炉火，一边看电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日子很长很长。上学时，抓一把瓜子，悄悄带给要好的同学——在我们幼小的心中，那就是浓浓的友情。
《夏小正》里有载：“四月，囿有见杏。”过完五一小长假，武都的杏子就如期上市了。卖杏子的乡下女子，挑两个大框，穿一双凉鞋，戴一顶草帽，沿街叫卖，不时吆唤一声：“卖—杏—儿——。”“杏”，武都话读作“痕”，属于前鼻音，阳平。爸妈喜欢熟透的金黄色的杏子，我们却青睐黄中带绿、将熟未熟的青杏儿，甜中带几丝酸涩，最好略略“浸牙”，那才叫爽口。杏有“闻香”之说，即选择个大体圆的香杏，用白瓷盆盛着放在茶几上，满室香甜。杏仁有多种吃法，如五香炒杏仁、盐煮杏仁、杏仁豆腐、杏仁茶等。不过，我们的吃法最简单直接——捡一块小石头，砸碎杏壳，取出白白的、新鲜的、潮湿的杏仁，放在嘴里慢慢嚼，甜甜的、苦苦的、涩涩的，就像读书写作业的中学岁月。
茉莉开花了。茉莉是印度花卉，大约在秦汉时代移植到中国，深受国人喜爱。茉莉性喜炎热和高温，花朵洁白，香气浓郁，淡雅宜人。茉莉花根能理气、活血、安神镇痛，花能开郁、辟秽、制茶，叶能消肿解毒，还能制成茗汤。不过，姑娘们喜欢茉莉，还是缘于花香，“燕寝香中暑气清，更烦云鬓插琼英。”“新浴最宜纤手摘，半开偏得美人。”小时候，我们姐三常摘下一朵朵茉莉，插在头上，或制成首饰挂在衣角，在家里晃来晃去，晃得外婆心烦：“好艳婆！还不去掉！”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听邓丽君演唱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去年夏天，我有幸在西宁听到一位朋友用青海话演唱这首歌，熟悉的旋律中，却洋溢着青海男人“我把你连根拔下”的霸气和豪迈！《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前身，是几百年来一直传唱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鲜花调”。我的姐夫是苏北人，在武都已经生活了近三十年。姐夫很喜欢养茉莉。我想，他养的不仅仅是茉莉，可能也是淡淡的乡愁。
五月中旬，枇杷熟了。每年见到枇杷果，我都有惊艳的感觉，常好奇朴素的枇杷花是如何华丽转身为香甜的枇杷果的。武都气候温暖湿润，枇杷生长良好，以出产黄枇杷出名。枇杷果味甘酸，可生食，可做蜜饯，也可酿酒。枇杷叶晒干去毛后，可供药用，有化痰止咳、和胃降气之效。武都有一个地方叫琵琶，距城区58公里。小时候，我常把“琵琶”写成“枇杷”，尽管爸爸纠正了很多次，我还是改不了。在我心里，“琵琶”华而不实，哪有“枇杷”来得美，又好吃又好看!每当我写下“枇杷”二字时，就仿佛看到浑圆、橙黄的果子在向我招手微笑。其实，武都的琵琶镇历史悠久，如其下辖的张坝村，据说在北宋时就有了这个村落。现在的武都裕河国家级生态养生景区，就是从琵琶镇收费站下高速公路，翻钵罗峪梁，经过五马镇即可抵达的养生地。到了琵琶镇，你就可以买到琵琶产的香甜枇杷了。
石榴花开了。我上中学时，武都还是一座老城，北门和西门还在，北峪河水从城西引入，在西门分为三路，叮叮咚咚，一路穿城而过。临渠的人家，家家都用一块一米多宽的石板或木板搭在渠面上以供行走。我的一位女同学，家就在北山下的渠水边。她每天出门，都得跨过一米宽的水渠；每晚睡觉，都枕着汩汩的水流入眠。她家有一棵石榴树，枝繁叶茂。石榴花开时，一簇一簇挂满枝头，极其艳丽、灿烂。一场夏雨过后，湿淋淋的地面上，落满了小喇叭似的石榴花，我们常捡起来吹着玩，也常捧起花瓣撒到门外的渠水中。落花洒满水面，随水流上下浮动、旋转，潋滟，好像我们绯红的快乐，慢慢飘向无限的远方。女人对石榴花情有独钟。杨贵妃在华清宫时，曾亲手在七圣殿周围，栽植了很多石榴树，有“贵妃花石榴”的美名；武则天更是写了一首《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从而改变了命运。在武都，“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观念，依然深入人心。
野草莓熟了。在陇南，野草莓俗称“瓢子”，可能野草莓的形状像人的脑袋瓜。经过几日雨水的冲刷，山坡上的草更绿了。在一片片绿色的草丛中，那一颗颗或白或红的“瓢子”，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洒满整个山坡；又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明珠，镶嵌在大山的怀抱。“瓢子”比樱桃还小，只有半个小指甲盖那么大，白色为多，红色较少。瓢子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有清热止咳、利咽生津、健脾和胃、滋养补血的功效。瓢子成熟的季节，劳作了一天的乡下女人，就是再累，回家时也要想办法摘十几丛瓢子，用瓢子腕扎起来，悄悄藏在身后。回到家后，又变戏法一样，突然放到孩子面前。看着孩子那惊讶、惊喜的样子，女人的笑容就像红红的瓢子一样美丽。刚摘来的瓢子先用清水浸泡两遍，滤干水分，放在白瓷盆里，撒上白糖，滴几滴白酒，在冰箱里冻上半小时，入口冰凉、香甜，堪称人间佳味。偶尔，妈妈也会挑出一颗颗饱美的瓢子，一层冰糖，一层瓢子，放入干净无水的玻璃瓶中，放进蒸锅蒸煮三十分钟，制成瓢子罐头，放置在冰箱冷藏。隆冬时节，一家人围炉夜饮，几度微醺后，妈拿出瓢子浆，绝对的亮眼，绝对的美味。
莲花开了。武都古城的规划很有意思，东西南北各有一座城门，城中是州府和生活区，城西是文庙和城隍庙，城东是教场，而莲湖就在城中，与州府毗邻而居。我小学读的是莲湖小学；中学读的是武都一中，每天上学放学，莲湖公园是必经之处。莲湖公园占地16.8亩，以东、西两塘荷花著称，有“满城春色莲一半”之说。初夏时节，莲花渐次开放，亭亭玉立，清香四溢。下雨天，约一两好友，坐在回廊上，闲看雨点落到莲叶上，汇成一颗颗灵动的水珠，恰似翡翠玉盘里的一颗颗珍珠。雨中初开的莲花，朦胧、孤傲、优雅，别有一番景致，像极了年轻而敏感的我们。不由得想起《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之句，说的是江南采莲的盛事。眼前的两塘莲花，显然不够年轻人荡舟嬉戏。后来，我离乡渐远，每年回家，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去一趟莲湖，有时候是结伴而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深巷人涌处，忽见前世人。”，人涌动的莲湖公园里，那美丽的莲花，对我而言就像前世之人一样亲切、熟悉。
后来，随着武都古城的改造，莲湖公园没了，代之而起的是几座高楼大厦。站在蓝天广场，仰视这一排排高楼，我五味杂陈。质疑、怀旧、感伤、怅然、支持？好像都是，好像又都不是。
我无意探讨莲湖的去留问题，我关心的是人们对文化的态度。莲湖公园已有百余年历史，是武都（阶州）现实的文化记忆。我很迷茫，我们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继承文化？来时深深浅浅的脚印被生硬抹去后，数十万游子又该去何处找寻自己的根？
起风了，时令已进入小满，而阶州亦是另一番景象了。
（作者简介：王晓鹃，甘肃武都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散文见于《甘肃日报》《武都文联》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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