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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闲读《东坡乐府笺》，有“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蚕一村香”之句，面对“苘”字，心中一动，这“苘”就是我儿时的“苘”吗！一时，诸多关于“苘”的童年往事渐渐浮现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并愈发清晰。
“苘”，学名苘麻，我们小时候叫它“小苘”。其为草本植物，笔直的杆，心形的叶，沟渠旁、水塘边，旱地、洼地皆能生长。播于春，长于夏，成于秋。
盛夏之时，酷暑难熬，我们这些上得了天入得了地的毛娃娃，寻遍了可吃可玩的东西，就连这看似不沾边的苘麻也成了我们的玩具和食物。摘一片苘叶，置于虚握虎口之上，右手猛拍下去，手落声响，苘叶在强大的作用力下，“啪”地从中间裂开一个小洞，爆裂声让我们乐此不疲，直到虎口被拍得通红发麻为止。拍完苘叶又去寻苘果。苘果形状独特，半球形，由多爿果瓣紧密排列而成，状似花朵。女孩子会掐了凤仙花揉搓出汁液涂在苘果上，然后朝女伴脑门上使劲按下去，一朵小花在脑门上盛开，要是不小心按到男孩子脑门上，就有讨厌鬼在旁边起哄，“噢，噢，你家媳妇给你盖章咯……”。
按完了脑门再去折一截小木棍，两头插上苘果，捉了天牛，我们小时候叫桑水牛的，是昆虫中的巨无霸，把插上苘果的小木棍绑在天牛身上，让天牛驮着这两个轮子在低空飞行，天牛负重，飞不了几步就坠落在地，气得它扭动身子，吱吱乱叫。
从苘果中间插入一根火柴就是陀螺，拧起，在地上旋转，转出一朵美丽的花，转出一个绿色的梦。一群毛孩子会围着它看得出神。
夏末秋初，苘麻叶子已次第归根，大人们拔了苘杆，捆成捆，放入门前的池塘里“沤麻”，沤掉表皮，里面的纤维才柔软，有韧性。剥了苘皮，晾干，卖到供销社，换来家里油盐酱醋和我们过冬的衣料。所以，剥苘麻时，我们都很高兴来帮忙——其实多数是拿着白白的苘棍在玩耍。
剥下的苘麻皮奶奶会留下一小部分，把它扯成细细的条搓成麻绳。麻绳很细，这是留给我们编“毛翁”的。缺食少衣的年代，“毛翁”是脚下温暖的记忆。父亲把刻好的木板鞋底用钻子沿四周钻出一圈洞眼，奶奶用搓好的麻绳从洞眼里穿出经线，再不断续编纬线，经线纬线来回穿梭，奶奶手上力道很大，这样编出来的“毛翁”才紧实。如果编制时再加上点鸡毛就更好了，鸡毛毛羽朝里，当冰凉的脚插入鞋里，柔顺、温暖的感觉从脚底升腾上来。看着小伙伴冻得直跺脚，再看看自己笨重的“毛翁”，不但不觉得丑，还生出一股自豪感来。贫穷的年代，淡化了审美，能吃得饱，穿得暖便是幸福了。“毛翁”这种叫法来源于我们苏北老家，也有的地方叫“毛窝子”的。
苘麻大多用来编制麻袋，制作麻绳。以前麻袋用途很广，装大宗的物品大多用麻袋，现在看到的少了。这种袋子有一个好处便是透气性好，不会把物品闷坏了。男孩子们把麻袋上剪出两个洞，从头上套下来，整个人装在里面，晚上出来装鬼吓唬人。结果，被大人从头一把拽掉，挨了一顿揍。是我们太调皮嘛？在无人看管的年代，毛孩子们利用有限资源，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别出心裁，自寻乐趣，挨揍是经常的事。
我小时候除了摘苘麻果按出漂亮图案外，还吃过苘麻的嫩果，白色的种子汁液饱满，微苦，也能充一时之饥。成熟后的果实和种子都是黑褐色。种子可以入药，有清热利湿、解毒退翳等功效。见过隔壁二奶奶把苘麻种子磨碎了放在他孙子生疮的腿上，果然，几天后，他孙子就活蹦乱跳地和我们一起玩了。当然，我还摘过苘麻黄色的小花，淡淡的，有一股中药的味道，这是远古的味道，还是时代的味道？
据考证，在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有苘麻纤维的织物。上古时期无文字，结绳以记事。古人结绳所采用的材料有树皮、草绳，用得最多最久的就是苘麻绳了。结绳记事是古人的一大创举，它对文明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足见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苘麻，是一个古老的物种。
苘麻曾从《诗经》里优雅、端庄地走来。《诗经・卫风》中写的“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据专家考证，“褧”读作“囧”，通“苘”，“衣锦褧衣”的意思就是在丝绸衣服外面再套一件苘麻纱的外衣，这件苘麻之衣多么荣幸地罩在“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美少妇身上。苘麻，自古以来就是织布搓绳的原料，但相比于大麻、苎麻、亚麻、黄麻等麻类，苘麻的纤维相对粗糙，在历史的发展中逐渐被淘汰出衣料范畴。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乃服”篇里说，“又有苘麻一种，成布甚粗，最粗者以充丧服。”苘麻的这个用途有点特别，古人披麻戴孝的“五服”之“麻”，苘麻就是其中一种啊！这也足见苘麻生性粗贱。
苘麻在历史的沿革中一直被利用，古人肩挑捆绑，拉纤升帆，造纸日用均离不开它，在历史的舞台上曾起到重要作用。于我来说，它曾经慰藉了那个贫瘠的年代，温暖了寒冷的冬天。近十几年来，苘麻是少之又少，偶尔见之也类同于野草，长在荒野无人识。偶有怀旧风格、田园风格的物品上会有苘麻绳系于其上，还有苘麻绳编制的凉鞋。苘麻成了一种时尚，一种追逐。
当我把苘麻的“乐事”讲述给我的孩子听时，他惊诧于我们童年的欢乐，当我再想谈忆苦思甜话题时，他嘻嘻笑着说，“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啊”。是啊，是我们的时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看似是乐趣，其中谁又不说是苦涩的。这苦涩的恰恰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良药，让我们时时珍惜、满足于生活的赐予，感知幸福的滋味。甚或，我曾庆幸有这段时光，在人生的旅程中，吃得了生活的苦，经得起生活的贫瘠，时时满足于物质的需求，尚能固守内心的一份宁静。
我感激于童年的“苘麻”生活，这是一段难忘的时代记忆。
我感激于苘麻赐予我的品格，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的孩子，你的时代记忆是什么呢！
作者简介：张淑琴，江苏宿迁人，有作品见诸报端。工作之余读书，徜徉山水，希望遇到不一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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