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是多彩的、迷人的。赤焰般的火红，娇羞的嫩粉，矜持的淡紫，活泼的明黄……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让人目不暇 接，然而，有一种不逐春风，不恋春色的四月落叶，感人至深，给人启迪，这便是香樟的落叶。香樟树，是江南常见的树，它虽然没有杨柳的婀娜多姿，也没有梧桐的高贵张扬，但它典雅，庄重，四季常青，虽历尽沧桑却从未放弃生命的绿。
我与香樟相识是在十几年前的四月天。那时，我们刚刚在上海浦东安了新家。小区里，草坪新绿，竹影婆娑，杜鹃含苞、晚樱正灿……就在此时，香樟树落叶了。树木的落叶本 是新旧更替的自然常态，让人不解的是香樟树的落叶不是在萧瑟的秋季，也不是寒冷的冬季，而是选择了万物萌发的春天。只有落叶时节，香樟树才精心妆扮一番，脱去一贯的绿袍，换上五彩华服，惊艳亮相，尽显最美的身姿，为江南的春色别添一番神秘与情趣。香樟树嫩芽的初萌与树叶的凋落是同步完成的，虽是落叶翻飞，却不像秋天的落叶那般枯黄衰败 与肃杀。香樟树落叶的颜色赭红，淡黄，暗绿，半黄半红，半青半红……，真可谓五彩斑斓。再看树冠呢，梢尖儿上透着一丝浅浅的嫩黄、淡淡的柔绿、柔柔的棕红，还有些许的浅褐和那不曾凋落的老叶的苍绿……色彩纷呈却很有层次感。我实在无法准确地描绘出树冠的颜色，但它英姿勃发的情态却引人遐想。翻飞的落叶似乎毫不留恋那明媚的春光，在微风的吹拂下簌簌飘落，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无语地宣告着生命的终结，终结得那么潇洒，那么壮观！一种崇敬之情在我胸中激荡……。
（小区香樟树实拍）
随着时光的脚步，香樟树梢儿上的嫩叶渐渐长大了，几经阳光的洗礼，它的颜色也慢慢地由浅向深地改变着。当杜鹃吐艳、蔷薇娇羞、紫藤如瀑时，香樟树的树冠已经完成了华丽的转身，又以它傲然不群的身姿拨动人们的我心弦。那树冠越发丰硕了，颜色蓊蓊郁郁的，彰显出深沉而端庄的气质，更为难得的是树梢儿绽出了一串串的米白色的小花，像米兰的花那么大，六个小小的花瓣拱围着一丛淡黄色的花蕊，一簇簇的，浅笑盈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樟树开花。一树树的樟花随风轻摇，淡香袭人，清雅无比。
（小区香樟树的花实拍）
那香味儿时浓时淡、时隐时现，既陌生又熟悉。好生奇怪，在哪里闻到过呢？我在记忆的河里仔细地搜寻着，蓦然想起留在北方家中的两个樟木箱的香味，我问先生：“家中 的樟木箱是这种香樟树做成的吗？”先生说“是的，是江西的香樟。”“难怪我觉得这香味儿这么熟悉呢。”说起那一对樟木箱，还是我结婚时三弟送的礼物。三弟当时在江西工作，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先生兄妹四人结婚时都是三弟给定制的樟木箱，做好后装船运到上海的。公婆又买了铜制的箱子圆锁、包角，锁扣和把手，请人一一装好，看上去古色古香的，颇有民间的古朴之风。一向不苟言笑的先生说“有点儿乡气嘛。”我笑了笑，先生说：“我让杭州的朋友再帮忙买一对皮箱吧！”我说：“好吧。”于是，又买了一对皮箱。七十年代的运输条件很不方便，一对满载的樟木箱经离家很远的上海老北站运到了银川火车站。北方气候干燥，尤其是冬季取暖时，我曾很担心这对来自南方的樟木箱会水土不服而开裂，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用了几十年那对樟木箱从未出现过任何细小的裂纹，并且箱盖开合自如，严丝合缝，经久耐用。后来，听三弟说，当时做这对箱子锯倒了一棵粗壮的香樟树，箱子的所有立面都是整板，并无一处拼合的地方。难怪它们有这么好的延展性，这么惊人的适应能力。
二00四年，我定居上海，一对樟木箱便留在了宁夏。
光阴荏苒，转眼间，我已在上海定居十多年了。小区里绿化的很好，几十种树，桂花、，樱花、石榴、玉兰、柚树、橙树，银杏，梅花，松竹还遍种茶花，杜鹃花，应有尽有，但我唯独对香樟树情有独钟。南方的气候潮湿，羊毛制品尤难保管。每到春暖花开时，收拾这类衣物时总是念叨着三弟送的那对防虫防蛀的留在宁夏家中的樟木箱。老物件，用久了就像是老友和伴侣一样难以割舍。常常想起，常常怀念。
（小区香樟树实拍）
还是大儿子有心，前几年回宁夏竟然把那对樟木箱又运回了上海。从三弟自江西船运到上海，我们又运回银川，大儿子又运回上海，万里之遥舟车颠簸，四十多年风雨历程，实在是不易啊！看着这对怀念已久的樟木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笑了，先生也会意地笑了……。屋里有几十年不离不弃的樟木箱，窗外有情有独钟的婆娑樟影，心里甜蜜充实。病后的先生似乎也越来越依恋香樟树了。天热时，先生戴着宽沿的遮阳休闲帽，总喜欢坐在门前的香樟树边，展开当天的报纸边看边乘凉。尤其是香樟花开时，树下大片的紫色杜鹃花也开了，远远望去，草坪上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浓阴闭日的樟影下的小凉亭内专注下棋的老人们，自失地端坐着的先生的背影，有时他身边竟然还会出现一只忠实地蹲坐着的猫咪……好一幅有情趣的生活画面啊！我和先生打趣道：“你的五香牛肉干和鸭肫经常和它一起分享的 吧？它才和你这么铁。”“哪里啊……”先生并不多分辨什么。眼前的这幅生动而有情趣的生活画面的确难得，我也曾多次用镜头记录下这樟树边和谐感人的一幕。直到现在，我还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深情的目光投向那浓荫蔽日的香樟树，期盼着镜头中的一幕再现，但终究不可得，先生真的走远了，只留下樟影婆娑……。
（我家北阳台外的杜鹃花和香樟树）
香樟树，也许是世上最深情的一种树，因而，人们又称它女儿树。据说湖南、浙江、福建一带有个民俗：谁家生了女儿，父亲便在家门口栽一棵香樟树，等到女儿长大出嫁时，便砍倒香樟树，制成两个樟木箱作为嫁妆，寓意着“两厢厮守”的美好意愿。“十年香樟树，百年白首盟”，这个自古的民间习俗使香樟树更加浪漫而多情了。陪嫁的一对樟木箱承载着多么厚重的亲情和多么纯真的爱情啊！看着我身边的樟木箱，我想：它真的不愧为“两厢厮守”啊，不离不弃的。这对樟木箱见证了我的家庭近半个世纪的风雨变迁，见证了我和先生从青年到老年为宁夏的建设作出的贡献，见证了真正的＂两厢厮守”不离不弃的夫妻情义……。
哦！香樟树，我的香樟情缘更浓了，更深了……
那满目苍翠的香樟树高大华美，十多年来，我伴它成长，它伴我变老。我总以为香樟树是慢生长的树，人们常常说：“香樟树三年椽材六年柱，九年才成栋梁树”。如今，那一株株魁伟端庄的香樟树已经长成了栋樑之材，而我变老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了，霜染双鬓，衰老不可抗拒。然而香樟树却越老越苍劲，越老越显风骨了。
（ 小区香樟树实拍 ）
上海的香樟古树很多，前些年我在淮海中路的宋庆龄故居的后花园内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百年香樟。几十株古老的香樟环绕着大花园，那树色蓊蓊郁郁的，彰显出深沉而端庄的气质，沉淀了岁月的沧桑与厚重。它们中有的还是国家二级保护树木，树下立着古树名木保护牌。时值初夏时节，香樟发散出淡淡的清雅之香，沁人心脾。古樟的树干粗壮挺拔，粗粝的深褐色的树皮呈现出不规则的纵裂纹；树冠枝柯虬盘，像一把大大的深绿色的遮阳伞，在天穹中画出优美的曲线，圆润连绵，俊秀飘逸。苍绿色的椭圆形叶片宽大肥厚，叶脉清晰，仿佛凃了一层蜡似的油亮亮的，蕴含着生命的活力。远远望去，粗壮古朴的树干，有着铁一般的腰脚，犹如一个胸怀宽广的伟丈夫。树冠婀娜，摇曳多姿，又像一位温情脉脉的成熟而风韵犹存的贵妇，舒展着端庄柔美的身姿。呵，怎样的一种刚柔相济之美啊！美得那般和谐而有韵致！这对于常年生活在北方的我，看惯了伟岸的白杨，谙熟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看惯了柔情万种的依依柳丝，吟诵了无数文人墨客的柔情惜别之作，而像香樟树这样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浑然相融，集于一身，自成毫无违合之感的绝美，真的令我唏嘘不已。
（上海宋庆龄故居的百年香樟）
“常绿不拘夏秋冬，问风不逊桂花香”香樟树四季常青，一脉幽香。香樟树也是苏州、杭州、长沙等市的市树。如今，香樟树已成了一种风景，一种文化，一种骄傲。
如果说有一种香叫作回忆，我想香樟树的香便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清香，那种深沉绵长的回忆，那种刻骨铭心的“两厢厮守”，将永驻人间。
哦，我的香樟之恋。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 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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