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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女撑起的那片天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

一则消息在某水稻主产区迅速传播开来,消息来源是当地在宜昌某山区深处修铁路回来的村民。

消息大意是:只要是四肢健全的健康未婚男性,手持大队、公社开具的身份证明和未婚证明,能拿出人民币30~40元和全国流通或省流通粮票30~40斤,到宜昌深山里有女娃子家的山民家去提亲,没有几个是不成功的,顺利的话几乎就是一手交钱,一手领人。

尽管那时几乎没有人贩子,但把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交给一个几乎来自千里之外的陌生男人,她们的家长能放心吗?舍得吗?回答之前反问一句,这世上有几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找个好人家,又有几个父母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骨肉往火坑里推呢?回答是因为当时这里太穷了,以至于见闻过一些山外世界的山民们都明白能在当时拿出几十元钱和几十斤粮票的人肯定都来自幸福的远方。

当时,不仅她们的家长希望她们能嫁到山外,而且这里的女娃都强烈地希望能嫁到山外。对家长而言,少了一张口,生存的压力明显减小,有儿子的话,彩礼还解决了儿子接媳妇的事;对女娃来说,自己的下半辈子基本上有了保证,且平原地区的普通男子在她们家乡都可算是美男子(这里的男性山民个子瘦小不说,且特有沧桑感)。

更为让不少人放心的是:那里的山民只认人民币和粮票,一般不计较家庭出生。有鼻有眼的消息说张村的张姓大地主的和李湾的某坏分子的光棍大龄儿子都在宜昌那边找到了媳妇。消息还说,那边的男人都看不上眼,可那边的姑娘水色好着呢,比咱们这里的丫头嫩多了。更重要的是这外来的媳妇对丈夫和公婆是百依百顺,而且知足、勤劳、节俭,因为这里的生活相对她们原来的生活而言不亚于是在天堂,她们生怕离婚后被赶回到那大山深处。

这消息特别让那些该地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的光棍狗崽子们看到了希望,于是都纷纷到辖地大队书记家报名参加要去宜昌山区修铁路。

刘书海是这群狗崽子里的一个,高中毕业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大学梦碎,无奈只好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回到了水乡。回乡后,心思不在干好农活上,也不跟他同龄的那些爱听壁根、撩寡妇的毛头小伙合群,单人闲下来的时候,常捧着书本发呆。

刘书海家庭出生不好,回乡后又成了干不好农活的书呆子,以致于当地的那些媒婆都不登门。也是的,谁家的姑娘愿意嫁到五类分子家庭做儿媳,谁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地做人,又有谁愿意嫁给只能拿妇女工分的男人。

老大不小的刘书海这个状态真正地急煞了他的地主老子。老地主得知宜昌那边的消息后,决定把刘书海送去修铁路,好的话带个媳妇回来好好过日子,让他绝了读书的念头。一天晚上老地主提着一篮鸡蛋,拽着刘书海来到了大队书记家,恳求书记能让刘书海轮换到铁路工地上去。书记知道他们的来意,说:“你们来晚了,现在像你们这些家庭的孩子都想上铁路工地的事已经惊动了公社领导,有公社领导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些人都蜂拥到为三线建设而修筑的战备铁路上去,谁能保证他们中有没有人会搞破坏。公社领导还说,我们在铁路上的社员都是民兵建制,怎么可能让地富反坏右的后代混入到我们的革命队伍中来呢?……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要老老实实地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不要有非分之想。”

在书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老地主并没有因此死心,他不愿意放弃这样给儿子找媳妇成家的天赐良机。一般来说地主的脑子还是比一般的村民好使一些,老地主这样盘算着:老婆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现在就在铁路上,而且还是民兵连长,委托他在那边跟儿子打探联络,说好了就秋后来接人。秋后自家的猪应该可以出栏了,从现在起好好地喂养一下长点膘,应该可以卖出四五十元钱来;自己再节省一点,把省下的鸡蛋找街上的居民换点省流通粮票积攒下来,到秋后攒二三十斤粮票问题不大,到时还差的话,再找人借一点;秋后农闲时,钱和粮票都在手里了,再去大队和公社把相关证明开出来,这样儿子就可以动身了。

长话短说。老地主的计划切实可行,一切如老地主所愿,刘书海真的把宜昌媳妇接回来了!

后话:文革后恢复高考,回乡后从未远离书本的刘书海考上了大学,远离了犁耙、田地。再后来,刘书海把老婆和孩子也接到了武汉。

约三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初。

听到电话铃响,张桂英(刘书海的女人)——当年的那个宜昌大山里的妹子,现在的某国企经理的夫人——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她哥哥的苍老而哽咽的声音。

那声音断续地说:“妹子,二娃媳妇得了重病,这里的医院不收,说是治不了,说是要送到省里的大医院才行。妹子,你知道的,我们这个家不能少了她呀!”

张桂英听到这些,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然后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对哥哥说:“哥,不要急!说清楚一点,她患的是什么病?”

电话那头说:“医生说是肝炎。”

哦”,张桂英顿了一下。

“妹子,你在听吗?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她呀!”

“哥,我听着,我听着呢!嗯……,这样吧,你们在家抓紧准备,收拾好,我叫书海明天派车去接你们。”

打完电话,张桂英一下子就瘫软在沙发上。思绪一下子就飞回到了那大山里的老家。那个土砖垒起的茅草房孤独地坐落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小山坳里,到最近的邻家串门也要下到另一个山坳。全家人的吃用水都来自屋后山壁石缝里渗出的一点水。

在张桂英远嫁后不久,她的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再后嫂子也因穷病离世。家里只剩下哥、三个侄子和一个侄女。三个侄子都老大不小了,但因家里实在太穷,都没娶到媳妇。一来因哥哥实在拿不出彩礼,二来因她家里的那点贫瘠的山地的收成勉强够一家人糊口,即便有彩礼,也不会有人愿把女儿嫁到她家来。

后来为了延续张家香火,最小的侄女一到婚龄,张桂英的哥哥就采取换亲(见注)的形式,给二娃娶了个媳妇,算是了了张家的一个心愿。

二娃媳妇进门后,勤劳、节俭,给家里带来了不少生气。也许是因为生活太清苦、太劳累,二娃夫妇膝下至今也没有一男半女。

……

躺在沙发上理出一点头绪后,张桂英拿起电话,赶紧跟刘书海通报商量。商定的结果是:到医院租用一辆配有医生护士和必要药品的救护车,明早启程,当晚在鸦雀岭过夜,后天早晨救护车从鸦雀岭沿汉宜公路(那时还是普通公路)继续前行至鸦雀岭与土门垭之间的一个山路口与张家人会合。

从张家老屋到汉宜公路约有二十里山路。约定的那天,张桂英哥哥、大娃、二娃和三娃紧赶慢赶、累死累活地轮换着把二娃媳妇抬到了约定路口。本打算到了约定地后,大娃、三娃回张家老屋,但救护车来了之后,三娃死活不肯回去,说是一定要亲眼看着嫂子一天天好起来。这边,救护车还要当天赶回武汉,无奈何只好带上三娃。

二娃媳妇接到武汉之后,直接就住进了感染科病房。

次日。在医生查完房之后,刘书海携同张桂英带着面色沉重的张家一行人走进了感染科主任的办公室,想了解二娃媳妇现在的实际病情和接下来的治疗。

主宾落座之后,张桂英对感染科王主任说:“王主任,我是病人的姑妈。长话短说,我侄媳妇对我们这个家实在是太重要了,请您一定想办法救救她。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经济上的事由我负责。”

王主任面向张桂英宽慰地说:“在病人到来之前,刘经理已经与我有所沟通。在看过病人之后,她的病情及诊断现已基本明了。在这里你们放心好了,即便是一个普通病人我们也会尽力救治她的,何况医院领导跟我已经打了招呼。”

王主任说到这里顿了顿,表情开始认真起来,接着说道:“刘夫人,你侄媳妇患的是急性重症肝炎,这个病现在的死亡率在70%左右。而且这个病最怕路上颠簸、来回折腾,就是在病房,我们也是尽量不搬动病人的,一些检查也是安排在床边做(如做B超)。她昨天在路上几乎颠簸了300多公里,在凶多吉少这个词里,又明显加大了凶的分量,以我的经验来看,这道坎是很难迈过去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听完王主任的话,张桂英一阵晕眩,面色苍白,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刘书海赶紧起身扶住了她。看到姑姑这个情况,三娃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下子就跪在王主任面前,哭着说:“王主任,您一定要救救我嫂子,我给您磕头了!”

继而三娃又跪爬了几步,抱着王主任的小腿说:“您救了我嫂子,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

接着,二娃也扑通一下也跪在了王主任面前,抽泣着恳求王主任救救他的妻子……

扶着自己女人的刘书海眼里噙着泪花,紧闭着嘴,头偏向了一隅……

正如感染科王主任所料到的那样,入院后的治疗别说逆转病情,连想阻止二娃媳妇病情进一步恶化的愿望都成了泡影。就如一辆大质量且高速行驶的卡车,司机发现了前方的险情,在小于安全制动的距离里采取了紧急的制动措施(这里相当于医院的治疗),但由于卡车自身的巨大的运动惯性,卡车仍继续向前行驶,最终卡车还是要越过生死线,导致车毁人亡一样。

二天后,二娃媳妇突然出现上消化道大出血险情。

当医生在实施抢救时,张桂英哥哥拿着烟袋凄苦、茫然地坐在病房对面的楼梯口的台阶上,那脸上的沟沟壑壑显得更加深暗;二娃蹲在病房门口抱着头低声抽泣;张桂英和三娃心情沉重地在病房过道侧的窗子外看着里面的紧张抢救场面。

当参与抢救的医生打开病房门正式向张家人宣告抢救失败、二娃媳妇死亡时,张桂英眼睛一黑,顿时晕倒在地上……;三娃立刻冲进病房,在床侧看了没有任何反应的嫂子一眼后,立即开始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按当时规定,病人死亡后,必须立即送往太平间。

当工作人员开始把二娃媳妇的尸体从病床上转移到担架上时,三娃开始用双手猛烈地摇晃着病床,同时用自己的头用力地撞击着床头。

当担架从张桂英哥哥和二娃身边经过时,张桂英哥哥和二娃此刻似乎没有一点反应……

担架从病房消失的过程中,病房依旧可听到三娃的凄惨的哭声和头撞击病床头的声音;张桂英哥哥和二娃仍定格在抢救二娃媳妇时的那种状态;张桂英仍人事不省……

担架最终消失了,她的至亲们没人能再送她一程!

苦命的二娃媳妇走了!二娃媳妇带走了萦绕在那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山坳里、那间孤独的茅草土房里仅有的那点生气!她不仅带走了老天照进张家的那一缕阳光,也从根本上熄灭了张家的香火!在这个家中,张桂英哥哥没有了儿媳,大娃没有了弟媳,二娃没有了妻子,三娃失去了他心目中的女神,只省下老少四个光棍。今后对这几个光棍而言,别说再找个女人进门,就是能看一眼女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苦女走了!苦女撑起的那片天塌了!

注:换亲。是一种在偏远、贫穷落后地区存在的婚姻形式。是双方各自有儿有女、儿女都未婚且年龄大致相当、家境也大致相当的两家采取的一种联姻方式,即一家把女儿嫁与另一家的儿子,同时把对方的女儿娶过来做儿媳。这样,双方都免除了不菲的彩礼不说,还实现了两台大戏(娶媳妇、嫁女儿)一起唱,两套锣鼓一起敲,是真正地双喜临门。

2019.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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