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恋

陈 砚 平

文革期间，我初三下学期末的那会。

父亲当时参加了造反派组织，是单位90%以上的人都参加了造反派的那种情况。他不是头目，也不是骨干分子，在造反派失势后，只要低个头、认个错就没事了。而他因拒不认错被送去了封闭管理的学习班，学习班一期20天。

家里的经济状况是：父亲单位是拿计件工资的集体所有制单位，做就有工资，不做就没有一分钱。母亲没有单位，我们兄弟姊妹有五张口。父亲的工资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母亲有时在外做点临工补贴一下，家里没有积蓄。

父亲他老先生在学习班拥护毛主席，家里不仅被人抄了家，妻子儿女也受到了连累，更要命的是要借钱买米下锅。母亲整日是愁容满面的，夜里常暗自流泪。

那时，学校不能好好教文化，学生来不来上课学校也不怎么管。我是家里的老大，不得不要站出来替母亲分担生活重担，所以不时逃课出来做点临工，没临工做就到学校去晃晃。在码头扛水泥、挑黄沙，在建筑工地挖土方、锤石子或砖块等活都干过。

记得是放暑假正热的时候，一位好心的邻居介绍我到建筑工地去做临工，活儿是运砖或是挑石灰砂浆。挑石灰砂浆的畚箕有点大，满满的两畚箕起码有好几十斤，踩着竹跳板上到三米多高。几趟下来，常是满头大汗、衣服湿透和气喘吁吁的。

用锹往畚箕里装砂浆的是几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女子（她们的工钱略低，所以相对轻松一点的活理所当然地就是她们的了），有空畚箕往砂浆堆旁一放，她们就拿着锹铲着砂浆就往畚箕里装，装满为止。

我那时毕竟是上初三的年龄，身子还是比较单薄的，几担砂浆下来，就感到比较吃力了。当我再把空畚箕往砂浆堆旁边一放的时候，我心中的奢望竟然只是希望她们上砂浆时上慢一点，这样我能站着多歇一会。一次当我再放下空畚箕时，一个拿锹的女孩就对另外几个拿锹的女工说：“给他少上点，他还是学生，不能把他压伤了，他不能和那些长工（即长期跟着施工队的人）比。”

于是乎，我的待遇就好了不少。我那时还是一个内向的大男孩，特别害怕和陌生的少女说话，以至于我不敢开口当面向她表示感谢，但打心眼里还是非常感激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的。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开始心里有了想多看她一眼两眼的念头，而且总是在她看其它地方是才敢看过去，只要她的脸有转过来的迹象，我目光马上看往别处。

两天后，那房子的泥工活接近尾声，只留长工，临工结账回家。这次临工期间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也不知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本以为这事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扔下的小石子激起的水波纹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距离的渐远而趋于消失，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一次，我母亲要我出去买东西，跑了两家店子都没买到，于是就在小巷里穿行，想多找两家看看。在走过一个巷子时，意外地发现那个女孩站在一家小院子里，我当时的反应是一下子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失神了片刻又赶紧向前走，走过了她家的门后再次停下来，回过身来打量了她家及邻家与对面的房子特征一番，牢牢地记住了她家的位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女孩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一次比一次明晰。打这以后，只要出去买东西，我总是绕点路，去回都要从她家门口经过。

她的音容还渐渐走入了我的梦境，浓浓的睡意不能驱离，我有了我的第一次为她失眠。扰人清梦的女孩哟！你肯定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你辗转难眠而嫌夜长！

我明白我自己没有什么能使我抛弃儿女情长的大志，但我却知道对一个父辈被卷入政治漩涡并失势且家庭被连坐的穷孩子来说，来得太早的儿女情长是不应该有的念想，除了徒增苦恼之外，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得到！更还会消磨我想在世上打拼一番的念头！

我也尝试着用各种方式（如频繁到同学家串门、到处借书看、远足等）来冲淡这种念想，但收效甚微。最后甚至发展到出现强迫意愿，有时没事也会在她家门口走上一趟。即使没看到她，只要看过了她家的院门及小院，心里的那强迫感就会缓解许多，甚至消失。即便是如此，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去打听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如何去接近她，更没幻想过和她花前月下。我只是想远远地在她没注意到我的情况下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仅此而已。

一次，我在经过她家门口时，发现她家门口一派喜庆景象，院内外都站满了人。院内似乎是她的亲戚们，院外是一些瞧热闹的街坊。院门的横楣上贴上了“参军光荣”的横联，横联上是一朵红布扎的大红花。院子里身着新军装的那女孩在院子里格外显眼，不少人都围着她说笑着什么，她呢，则是满脸的幸福。

我听了一会她家街坊们的议论，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去年部队文工团来这里招文艺兵，当时就相中了她，但不到当兵年龄，没能带走她。今年，刚到够当兵年龄，部队文工团就立马过来把她特招入伍。

她走了！她远离了故土！她破茧化蝶去了那能实现她梦想的地方，在那里她将有更加广阔的飞舞空间！

她走了！但她继续扰着我的清梦，差不多两三个月后，她才在我的梦里渐渐隐去。直到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她拿锹给我上石灰砂浆时说的那话和那善意的笑容，只是这些早已不会在我的心里兴起波澜。

她走了！我没有感到一点失落！反而是有点庆幸，庆幸解放军把我从无尽的烦恼中解放出来。

她走了！这刻骨铭心的经历却使我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也使我潜意识里有了一个比照，使得我在日后与女孩子的交往中，能始终保持一份自我。

青年的时候，觉得这段情感是那样的幼稚可笑，怕被人笑话为自作多情，遂把这故事埋在心里很深很深；成年的时候想起这段往事，尽管我心里已开始明白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暗恋，与自作多情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我的嘴角往往还是会撇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我还是不愿向人提及此事；老年的时候想起这段青涩暗恋，觉得曾经的少年郎竟然有过这般纯洁的情感！一番人生也算是有点别样色彩，也有点别样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