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我打江南走过

上

小城南北两侧，是低矮的山。山势连绵，只在城西略有断续。小城便像一个婴儿，被抱在怀中。

来时，有百余里的路程就在山里，时而绕山，时而穿洞。江南多雨，多云，多升腾不尽的雾；连带太阳也总是朦胧的。三年前，一个余晖尚好的黄昏，我一头扎进了这座江南的小城。

小城在江南，江南总是雨。春雨之后是绵绵无尽的梅雨，梅雨之后是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夏雨，夏雨很短，夏天也很短，总感觉梅雨还没落尽，秋雨就来了。秋雨比梅雨要细一些，柔情一些，江南最好的秋色便浸润在这朦朦秋雨中，红的叶，黄的花，就适时地在山脚河畔点缀起来了，在难得平展的田野里舒展起来了。

初到江南，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雨，滴在湖里，叶上。

那是一段从少年时便开始想的梦。

梦里有杂花生树，有草长莺飞，有酒旗飘摇，有骑马的汉子戴了斗篷缓缓从雨里走过……

而我未曾骑马，没有油壁车，没有乌篷船，没有油纸伞……

黑瓦白墙上的雨帘看多了，总觉着到处都是一股发霉的味道；梅菜竹笋米饭一直吃不惯，越来越想念烤干的发面饼浓汤的炝锅面与撒着孜然与辣椒粉的牛羊肉串；日子久了，连最爱的雨也看腻了，鞋子又湿了，伞又忘带了，粘糊糊的桌子，不小心就发霉的书，还有一遇阴雨就隐隐作疼的膝盖……

在江南的山之阴、水之阳，我曾有一个小小的房子，里面住着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从那里出发，我曾把山看了，把水听了，把柳叶的嫩条摸过，把整片正片的紫云英踩过，把枝叶密集浓郁的树林穿过。

我曾经以为，余生足以在这里寄托了。离别却猝不及防。

梦中的离别是打马的汉子与来时无异，渐行渐远，逐渐隐没在烟雨中。现实的离别却是踩在洪水冲积的污泥中，甚至一时间，只能看着淋漓的夏雨打在夹竹桃上，顺着车厢流下。楼前的草地上，花盆花架凌乱一地，满目狼藉。

卖了房子，搬了行李，再从最爱的那段湖畔公路上绕道，去买一些东西。雨歇的间隙，云雾和从前一样，从山上冉冉升起。

时断时续的雨中，我在七月的黄昏出发，从另一个方向，向东，向北，走出小城的襁褓，过黄山，过长江，过淮河，从此不再归来。

下

回北方的路漫长而又难熬。漫漫长夜，犯困的高速路，蚊虫肆虐的服务区，天天指着深夜山头的月亮欢呼。小小的婴孩，一切都是熟悉的，又新奇的。他生在江南，第一次回北方，父母的家乡，会怎样呢？

而他，也许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父母一直都在，不过是玩了一个地方玩耍。就像我一样，郑州，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带着无数喜爱与厌恶的城市，好在，曾经的战友们大部分还在。

回到中原的第一天，早饭是胡辣汤，村子街头的那家店，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的味道。午饭已经是郑州一个陌生角落的羊肉汤。晚上跌跌撞撞地终于找到一道满是饭店的街，啤酒烧烤，吆三喝五，一碗烩面，一把牛肚，几串羊肉，生活似乎忽然有了热气。

烩面的滋味，后来想想，似乎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但我清晰地记得，妻吃下第一口，说，好吃到想哭！跺脚，蹦跳，咋咋呼呼，还是刚认识的时候她的样子。

我们打算去一趟新乡，去看看我们的大学，见见那里的几个各自努力很少联系的朋友，去背街陋巷最熟悉的店里再吃一锅涮牛肚……但许多事迫在眼前，最终未能成行。等到开学，我和妻的休息时间有不一致，连一起带着天天出门玩耍都难了。

小区旁边有几块巨大的草坪，有几丛杨树林，风吹过有萧萧的声音。雨少了，膝盖也很少疼，有一段时间，会跑去或走去蝶湖。虽然仍是水，仍是树，却总也不像江南那样天然的精致。又因为缺少雨水的滋润，多了一些衰枯的倔强，反倒是荒草长得更精神一些。

后来，凭着卖掉江南那所房子的余款，又借了些，在还很荒芜的蝶湖畔，我们又买了一套房。习惯了小城的人烟稀疏，这里是我们对它的最后一丝怀恋。

上班仍然需要20分钟，不过从步行变成了驾车。仍然是教书，学生仍然来自各地，不过范围更大了一些，更优秀了一些，不过，教书就真的只是教书了，很少能再和学生面对面胡侃海聊。备课教研之类的，本来只是顺水推船自家事，却忽然必须要上一个台阶，再上一个台阶。在学生已知的地方，再进一步；在自己已知的地方，再进一步。

一步一步，《秋思》过了，《背影》送走了，愚公的山也移走了，去西天的路也游走过了……一步一步，就到了年终。

2021，又能有什么念想呢？无非就是继续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得再高一些，再坚实一些；与愿意同行的人，走得再紧密一些。

2021，既然回到了人烟熙攘的中原，就热气腾腾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