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清明,几个朋友约去枞阳踏青。陪同的是几位枞阳“文化地保”
我说“文化地保”,绝对没有不尊重之意思。主要是指他们对地方情况非常熟悉,虽然各有一份工作,但工作之余,他们把大把时间、精力乃至金钱,都用在挖掘地方人文历史掌故上。到地方游玩,有他们作伴,经常会有意外收获。
我在铜陵工作期间,曾尊奉省领导指示,谋划过行政区划调整。因为涉及到枞阳,便对枞阳作了些了解。
枞阳地方首度置县,可追溯到汉代,曾分属安庆、庐江、舒州,并与桐城互相隶属过。在1949年,政府析桐城、庐江、无为县地置桐庐县。因与浙江桐庐县重名,1951年改为湖东县,1955年定名为枞阳县,为安庆市管辖,2012年改为铜陵市管辖。所以,枞阳说来历史悠久,但现代区划意义上的枞阳存在不过70多年。
那时,谋划多是纸上谈兵,我并没有去枞阳。直到枞阳改变隶属归铜陵时,我因工作调研,才真正踏上枞阳土地,专门走访拜谒归葬在枞阳的桐城派著名文人,包括方以智、姚鼐、方苞、刘大櫆等,后来写了篇《谒贤记》作为纪念。
我们从G3高速公路浮山出口下来,地势层叠下降,一路明山秀水,春和景明,春暖花开,枞阳优美的山水姿态,尽显无遗,明显兼具江南和江淮地区特点。古人对枞阳地理的描述为,表里山湖,周环山泽。淮服之屏蔽,江淮之会冲。这个描述我认为甚是精当。
这次是假日踏青,时间从容,而且可以漫无目标,想看啥看啥,所以我在看了遍金灿灿的油菜花后,便提出去看枞树和枞江。
枞是生僻字,与颍、毫、歙、黟等一样,不查字典,很多人根本不敢读出声来。用这些字作地名,不用猜想,肯定是有历史底蕴的地方。
查字典:枞字读zong,尔雅释木:枞,松,松叶柏身。本草纲目:柏叶松身者,桧也,松叶柏身者,枞也。查百度:枞是冷杉,属常绿乔木。仅靠文字表述,还是难以理解的。再说,古人的植物学知识体系,与今天通用的西方植物学体系有差别,这古人说的与今人说的,是不是一种植物,它到底长啥样,我不甚明白。
以眼前可见的动植物,给地方山川命名,再给地方命名,比较符合古人的思维演进逻辑。我提出想法,却被告知,县城附近没有,还需要到某处去看。但那里是不是古书所指的枞树,也不能肯定。我只好作罢。无论枞阳还有没有枞树,但一二千年下来,这枞树在枞阳并没有形成什么规模,成为地方标识,则是肯定的。
枞阳上码头,位于枞阳老城。枞阳老城正在改造,我们停车处,正在拆迁,一片零乱。稍深处,围着长长的栏杆,透过围栏,可以看到新修的水泥小广场,还新立了一块巨石,上面黑字繁体写着“古枞阳上码头”。临江的江堤加固工程似乎刚竣工不久,长长的青石砌就的防洪堤坝看上去崭新。坝顶上,建有休憩凉亭,甚至还建了彩色的健身步道。登上堤坝,顿时觉得天地广阔。正面河滩宽阔,一湾清流缓缓而过,右前方是连城山隐隐的山峦剪影,左下是引江济淮工程的长江取水口闸站。正所谓北倚青山,南滨大江,平湖烟水,河网交错。
这就是枞阳长河,源出枞阳桐城交界处的菜子湖,自双河口入境,东南流,入于江。菜子湖、嬉子湖、白兔湖三湖连成一体,面积很大,湖泊总面积达220多平方公里。这条枞阳长河实际长度不过20余公里,更像是连通长江和江北内陆的接引线。明明不长,却用了“长河”这个名字。是不是更看中其连接性质,不得而知。
但这枞阳长河是不是枞江呢?
山之南,水之北,谓阳。枞阳,当然是指枞江之北地方。如以今天的地理看,这枞江应指长江在枞阳界之一段。长江分段有不少别称,如川江、荆江、楚江、皖江、扬子江等,如果这样,单独的“枞江”称谓,也意味着枞阳的历史地位非同一般了。
沧海变桑田,这在枞阳表现的最为明显。两千年来长江北岸的地理变化,很多已不是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从历史看,长江在逐步南移,而长江北岸,向来河湖沟汊纵横,还有大片沼泽地、洼地。人类一直在长江北岸修大大小小的圩,大范围囤田。过去我们经常听江北闹水灾,而每一次水灾,都留下了大面积的泥沙淤积,这些淤积最后都变成了土质肥沃的良田,成为重要的粮棉油和水产养殖基地。枞阳的大部分土地就是这样积聚起来的,从根本上讲,枞阳就是长江,包含枞阳长河这样大大小小河流培育出来的,是它们汇聚、不断进行能量积累的一个结果。这也预示着将来,它奔注大江、奔向大海的历史宿命。
02
枞阳历史上最著名的事件,恐怕是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南巡。当时,司马迁作为扈从,随汉武帝来到枞阳,并作了记录
《史记孝武本纪》:
《史记》与《汉书》上的两段话,几乎字字都有公案,被世代枞阳人反复求证,以至今天的“射蛟台”,地理上的意义远小于其人文上的意义。射蛟台事实上成了枞阳文化的源头。
射蛟台在原县政府背靠的达观山上。
春天的山坡上,不规则的田垄里,白色的碗豆花,蓝色的蚕豆花开的正艳。油菜花开始谢了,星落的金色花朵中,涌出碧玉似的荚。山脚下还有一片倾圮的房子,说是过去有名气的枞阳县毛巾厂,其不少屋顶都坍塌了。我们循小路往上爬,穿过一片没踝的青草和密密的荆丛,到了山顶上。山顶是平坦的一菜畦,周边是用荆棘围起的篱笆。在菜畦和荆棘间立着一高一矮两块碑,凑进去看,矮的碑上字迹尚清楚,上面写着:
全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射蛟台
枞阳县人民委员会
一九六一年七月公布
高的那块碑,乍看像个墓碑,顶上用两层青砖砌了个碑帽,碑文凹进去,阴刻着不少文字,字迹已模糊,我们辨认了会,应是对射蛟台及立碑的说明。
射蛟台是制高点。枞阳老城落入眼底,充满着沧桑感。“地保”要我闭眼想像一下,回到大汉朝,独立射蛟台,挽弓搭箭,环顾周边,江水苍茫,江风浩荡,会是什么意气景象。过去苏轼有“万骑巡游遍,千帆破浪轻。射蛟江水赤,教战越人惊”诗句,但我不知怎么去想象。
《史记》说的清楚,天柱山即是南岳,汉武帝是到这里做封禅仪式的。至于《汉书》上讲还遥祀九嶷,可能是阿谀汉武帝比美虞舜,当然也无什么不妥。秦汉时从九江以下,北以大别山为界,中到天柱山,甚至直到巢湖,整个这一大片,可能都是一片泽国。“九江”这个称谓,过去应泛指江北的复杂水系。洪水时江湖一片,枯水时洲汉分歧,茫茫九派。禹疏九江,指的就是对江北的分汊水系例行整治。古代“彭蠡”,现经考古确证,在汉代时是指巢湖,而不是今之鄱阳湖。错讹在《汉书》,它把“彭蠡”称谓给了鄱阳湖。所以古人所说九江,极大可能不是今天江南的九江,寻阳,也不是今天江南的浔阳。当今长江北岸的鄂之源湖,皖之龙感湖,大官湖,雷池等湖泊,多是长江迁移变动后江水储汇而成的遗存。
皖河进,枞江出,其实都是在长江上,倒是一个合理的巡狩路线。退一步讲,巡狩次序,也不必过于计较。从文字文学上讲,把地名人名顺序倒置一下,历来非常多,如讲“尽舜尧”,也并不是要把尧舜两人的历史顺序颠倒。
再如“盛唐”,是地名,但我倒宁愿把它看作是连绵词。汉代并无盛唐地名,唐代却设了盛唐县、盛唐郡、盛唐山等,全部在汉代的庐江郡范围内。但把《史记》《汉书》上的盛唐,一定要落在今天一个确切的地点上,比如说霍山,即使考证准确,我觉得也得不偿失。
盛,端正 、盛满、繁荣、极点、 非常、美好等。唐,本是夸大,大话。“唐,大言也”(《说文》)。古代打仗,受远古巫术遗风影响,有个“阵前骂阵”形式,唐唐,唐皇,表达的就是以威武雄壮、道德高地、气势磅礴,以期兵戈相向前,先在心理上压倒敌人。后转变为实义,但它意象却仍是盛大、高大、宏大的。
讲排场的汉武帝出巡,当然阵势强大,而且汉武帝这次巡狩本身意义重大,对后世的影响深远。汉王朝崩溃后的三国时代,王粲《随军浮淮作赋并序》,还用了这一典故。“秋七月,始自涡入淮口,将出淝水,经合肥,旌旗之盛,诚孝武盛唐之狩,舳般千里,不是过也。”
盛唐,作为地名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虽然可惜,但无需努力挽回。把“盛唐”作连绵词,不再拆开解读,使人自然联想大唐王朝的盛世气象,也没什么不好。
文学意味最足的是这个“薄”字。但很显然,这里不是轻薄失重,而是喷薄而出,气势雄壮、生命力旺盛的样子,迫近、接近、压不住,充满了力道,它是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喷薄而出的一轮太阳。一个薄字,把汉武帝南巡队伍的宏大气势充分表现了出来,当然也充分展示了汉武帝独立船头,一副睥睨天下,志得意满的样子。
很遗憾的,汉武帝作的《盛唐枞阳之歌》,抑或《盛唐、枞阳之歌》,这首于地方意义重大的歌至今没有找到歌词。人们都知道汉武帝的祖上高祖刘邦,作过一首著名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直出胸臆,物我两忘,气象万千。
汉武帝应是仿效其祖作歌。秦皇汉武,作为有雄才大略的至尊皇帝,其歌绝对不会太俗。差错可能出在司马迁身上,他比较讨厌汉武帝,故意没把他的歌词记录下来。
古人惜字如金,字里行间,留白太多,有许多不确定性。这是考古家、训诂家们要做的事。但在众多不确定中,唯一确定的则是“枞阳”。这就够了。“薄枞阳而出”,是满满的意象,满满的寓意,满满的气象啊!
03
当然,枞阳古代文化风流远不止汉武帝南巡一事
从一居民楼的门洞里穿过。迎面是一低矮的围墙,围墙根里,立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上面刻着:
全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惜阴亭洗墨池
枞阳县人民委员会
一九六一年七月公布
“惜阴亭洗墨池”几个字好像被鞋底擦拭过,估计是前不久有人来此探看过。最下还有一行字,上面刻着枞阳县人民政府立。这个说明这块石碑不是原来“人民委员会”立的,而是后来重新立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几幢楼之间。正前方、左前方和后面都是楼房,只有右前开阔,是一片小菜园,远处视线内是凤凰山。正前方的楼房基础在下面,与我们视线平齐的约是三层楼,楼房被不高的围墙围合着。围墙开了一小门,但门锁着,我们只好探头去看。小门后是一溜小石阶,底部有一不规则的三角地。约有四五平方米,应是块菜地,但现在荒芜着,在茂密的杂草中,可以看得见几株大蒜。菜地东侧是石壁,有石碑立着,石壁上应该也刻有字。只是我们看不见。
“地保”指着三角地说,这就是陶侃的洗砚池。
《大明一统志》:
书中还记载了他“运甓自励”典故。这是个带点“自虐”意味的故事,陶侃当县令那会,每日清晨搬砖百块,从斋内至斋外,暮时再从斋外搬回斋内。人们很奇怪他的异常行为,而陶侃的回答是:吾立志收复中原,若于安逸,何以担当重任。
枞阳人尊崇读书。围绕陶侃,枞阳人建了陶公祠、惜阴亭,命名了洗墨池。询问陶公祠,说屡废屡建,最后的陶公祠和惜阴亭,都在抗战中被日本人所毁。如今,只剩下缩小版的洗墨池了。但枞阳人显然得到陶侃的真传,世代以来,书读得好,尽出才子。即使后来与桐城合并建制,也是“桐城出名、枞阳出人”。
这陶侃还是个武将,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如孔明。所以后来枞阳才子身上也流淌着尚武的血液,枞阳文人身上的强悍性格也极其鲜明。著名的如左光斗、方以智。左光斗,枞阳横埠人,明末东林党人,誉为铁面御史,因抗权宦魏忠贤被下狱折磨致死。一代大儒方以智则落发为僧,自号浮山愚者,表达不合作态度,卒后葬于浮山之麓。过去安庆地方有“怀宁易,桐城达,望江憨,潜山毅,太湖诤,宿松直”之说,对其中的“桐城达”,友人尚友考证说,实际是指枞阳人,而非今桐城人,但我觉得用一个字来表达枞阳人的复杂性格,可能是件难以完成的事。
枞阳文化文武兼备,包容并蓄,原来是深植于传统血脉中的。我少时在铜陵,就经常听枞阳东乡周潭故事,好斗敢死,奇丽惟精。也许这种文化传统,造就了枞阳人文而不弱的性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多少枞阳人“薄枞阳而出”,只是近当代教育西化,把安土重迁视为小农思想,落后观念,鼓励层层选拔,递次向上向外推送,在本土作贡献作牺牲的人太少了。过去搞科举,还有个制度补充,即乡绅制度,有成就的达官巨贾,老了还乡,发挥余光余热,为桑梓父老做贡献。
04
04
鲟鱼镇以地形酷似鲟鱼的嘴而得名。是桐城孤独落在枞阳深部的一块“飞地”。枞阳长河贴着它流过,然后注入长江,入口处,由淤沙形成了江心洲。
过去桐城有旧八景,其中之一,即“枞江夜雨”。大体上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江滩地,遍是水柳和芦苇,江声浩荡,雨打芦苇,孤寂行船,心思渺远,特别能满足酸腐文人的小情绪小情调。但今天,因为引江济淮工程长江取水口落地在这里,堤岸全部用水泥片石护了起来,加上工程所用的现代建筑和长虹般的水泥钢筯桥梁新景观,根本难觅旧景的调调了。这里,恐怕需要文人取个新名字了。
作者:万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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