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鑫
【摘要】崇祯十四年，李自成农民军如出柙虎兕在河南纵横驰骋，先后两次围攻开封，不果。次年五月初，李自成再次兵临开封且围而不打，同时继续攻克周边州县，打退援汴明军，切断开封与外界的联系，让其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守城日益绝望的明军趁黄河水位陡涨，决定孤注一掷，于九月中旬偷掘黄河堤口试图逼退农民军，最终却自食其果，让曾为八大古都之一的开封城浸入水底。三围开封过程中，攻守双方无论谁是谁非，只为求存。
【关键词】李自成 农民军 开封 三围开封
前言
开封古城位于朱仙镇附近。春秋时期，郑庄公在此修筑城池以屯粮，取其名为启封，寓意“启拓封疆”。西汉为避汉景帝刘启名讳，改“启”为“开”。开封之名遂由此而来。后来的王朝为便于统治，在开封古城的北边、黄河的南岸新建了一座更大的城池，即今日的开封城。它东临商丘，西毗郑州，北依黄河，南控许昌、周口，在河南省具有极强的战略地位。历史上，战国时期的魏、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和金等相继定都于开封。封建时代的悠悠岁月中，开封的繁荣与发达在北宋时期达到巅峰，被称作汴京的它是当时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为同时期世界级城市之一。北宋被金灭后，繁华的开封逐渐衰落，但不久又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被金定为陪都，作为初期攻打南宋的前沿决策地和后期远离蒙古铁骑的避难所。开封城墙也因此得到不断加固，同时见证了这座城池的荣耀与悲凉。
明朝崇祯十三年河南连年蝗旱灾害，民不聊生。明廷不仅救灾乏力，而且无视民瘼继续催科征饷，河南逐渐变成一个饿殍遍地、千里少鸡鸣的炼狱场。当时河内知县王汉在《请停关宁米豆书》中向崇祯帝坦言，河内自保尚且仰屋而叹，何来余粮以供关宁边防。疏中写道：
“河朔频灾荒，至庚辰（崇祯十三年）而生路绝矣。食草木者，经二年；食人者，经一年；秋冬以来，至有父子、兄弟、夫妇相食而重刑不顾者。强者食人，弱者为人食。始而强者为贼，继而弱者亦为贼。贼生如蝗蝻，随捕随起不可尽。”【1】
各处农民纷纷结寨自保，建起山寨武装自救。所在官员往往无可奈何，甚至勾结山寨以趋利避害，“郡县从事率为其耳目，有司不敢过问而诘焉。或反寄室孥，托腹心，依狐凭鼠，而听其穿鼻苟延旦夕者，所在皆是。”【2】
崇祯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活动在商洛山一带的李自成突袭左良玉派入秦中的小股部队，乘势从武关而出，入河南。经淅川破内乡，不久便横扫熊耳山一带的山寨四十八座。获得了大量的兵员和物资补给后，李自成率军乘势拿下宜阳、永宁（今洛宁）、新安，随即合围洛阳。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日凌晨，李自成部在哗变明军的配合下，进据洛阳。次日，便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处死了城中“守国二十余年，无一事可称”【3】的福王朱常洵，同时用从福藩和城内巨户接管来的大量钱粮以赈济饥民，使得“远近饥民，荷旗而往应之如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而其势燎原而不可扑。”【4】
初围开封
李自成部攻克洛阳时，明河南巡抚李仙风正领着游击将军高谦所部官军，在黄河以北的怀庆地区镇压当地的农民起义。开封城守副将陈永福获悉洛阳失守，火急率兵往援。开封的守御力量因而非常单薄。李自成得到这个情报，决定奇袭开封。部开往洛阳。
是月初六，李自成部攻克鲁山。初八日，攻克宝丰。初九日，两路农民军会师于郏县。二月十二日，李自成部抵达开封城下。封在开封的周王朱恭枵和其他嗜财如命的藩王们有点不同，他奉行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保命哲学。在起义军兵临城下时，他立刻派王府兵丁八百余人登城守陴，同时出银五十二万两买米麦犒赏守城军民，并张榜曰：“民间有能出城斩一级者，赏银五十两；或射杀一贼者三十两；或射伤或砖石击伤一贼者十两。”【5】重赏之下，百姓踊跃登城防守。
这一举措果然生了效，开封城内一批亡命之徒纷纷上城同义军为敌。利于速战的农民军逐渐落了下风，攻城毫无进展。毕竟，李部大多数人为刚入伍的饥民，极其缺乏战斗经验，而且攻城战术也相对落后。
这时，前往洛阳赴援的陈永福听说起义军乘虚进攻开封，连忙带着军队两昼夜兼程赶回，十六日由水门入城参加防守。速克开封更加困难。
由于敌情发生了变化，李自成在十七日亲自到城下观察形势，以便决定下一步的攻城方法。不料行踪不密，被城上的官军射中左眼。后来伤口虽经治愈，左眼却从此失明。当时，起义军的领袖负了重伤，又有消息说左良玉的军队和保定总督杨文岳所统官军正向开封进发。李自成明白，一旦明政府的援军到达，自己就可能陷入内外夹攻的境地。于是决定停止进攻开封，主功向西转移到登封、密县、嵩县一带。李自成部义军的首次进攻开封，遂以自动撤围而告终。
这场攻城战耗时七日（十二日至十八日），双方互有杀伤，但农民军伤亡更大。带着数十万大多为刚入伍饥民组成的农民军，李自成在坚固的开封城下刷了一回存在感，还受了箭伤。是役，农民军流动作战的优点得以展现，但苦于攻城技术落后，光靠人海战术难以破城。同时，守城军民齐心协力，加之藩王的慷慨付出，更增大了攻城方的难度。以失败告终也在意料之中。
二围开封
崇祯十四年七月，罗汝才由于与张献忠不和，率领部众到河南淅川，同李自成部义军联合作战。当时，李自成部已经成为各支起义军中实力最强的队伍，罗汝才虽然比李自成年纪大，却待以兄长的礼节，以示尊重。史载“自成之兵长于攻，汝才之兵强于战，两人相须如左右手。”李，罗的联营，使活跃在中原地区的农民军力量显著增强，成为明王朝反动统治的最大威胁。
李自成和罗汝才联营之后，乘势攻克了商水、扶沟、洧川、许州、长葛等豫中州县。十一月初四日，义军攻克南阳，总兵猛如虎、刘光祚均被击杀，唐王朱聿镆也被处死。接着，义军又攻克邓州，然后回师北上，在十二月间克襄城。与此同时，义军还攻克了镇平、新野、唐县、泌阳，舞阳、汝州、许州、禹州、新郑、鄢陵、尉氏、通许、陈留等大批州县。此时，李自成部已基本占据河南省内开封以南的大部州县。
是月二十二日，李部集结于开封城南的朱仙镇。二围开封的序幕已悄然拉开。次日，开封战役正式打响。李自成农民军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不再草率派人近距离登城肉搏，而是先大量使用火炮，远程轰击开封城墙和守城军民。由于有了火炮的投入，开封城外炮声隆隆，到处尘烟四起。在炮火与浓烟的掩护下，农民军方手持利刃，头顶着方桌或门板冲向城墙边，穿上绑有柏树枝的湿棉布，顺着云梯艰难而上。面对来势更加凶猛的农民军，开封方面也不甘示弱。周王朱恭枵将王府金银搬到城头上，榜曰：“擒一贼予百金，斩一首予五十金，战没（按：殁）者恤其家，伤者以轻重为差。”【6】周王此次的犒赏金额显然高于上一次，侧面反映了当时的事态较以前更为紧迫。城内文武划分汛地，下令城内所有男子全部登城协防，“一人不上者，立斩以徇。”【7】同时，继死去杨嗣昌之职的丁启睿从南阳赶到开封城北，与城内军民遥相呼应，以壮声势。左良玉部也于次年正月初驻军杞县，尽管未敢上前与农民军交战，但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城内守军。
由于城内的官绅组织反革命势力拼死抵抗，义军的进攻受阻。双方相持到次年正月十三日，义军决定以火药炸城，派勇士冒矢石，在事先选择的地点把城墙墙砖挖掘下来，然后掘成深丈余，广十丈余的大洞，用布袋装火药数十石填塞其中，牵出引线。又于洞口布置了骑兵和步兵，准备城墙炸塌时一举突击进城。不料开封的城墙特别坚固，火药引爆后山崩地裂一声，城墙没有炸塌，城外的义军战士反被横飞的土石击伤不少。第二次攻城失利，义军只好再次撤退。这次进攻开封虽然仍未能得手，但可看出义军的攻坚战术已经具有相当水平。
三围开封
崇祯十五年正月十四日，李自成部还驻朱仙镇【8】，收拾余部、清点人数后，朝西华方向继续南下。得知李部在开封受创且主动撤退，驻在杞县的左良玉部认为有机可乘，便尾随南下。双方数次交战，蓄锐多日的左部略占上风。为避免更大的损失，李自成决定向西转移，摆脱左良玉。左部见农民军有意回避且无意交战，不仅没有乘势追击，反而不惧养寇自重之嫌向东，放弃追逐。但令左部没想到的是，刚西向避战的农民军竟折返向东，开始尾追左部。这样，追逐变成了被追逐。角色互换，两方的士气顿时反转。见势不妙的左良玉与刚从开封城南下助战的督师丁启睿部入郾城坚守。农民军遂进围郾城。
郾城被围的塘报迅速传到北京。兵部立即催促继傅宗龙之职的新三边总督汪乔年率秦师火速前往郾城以解督师丁启睿之围。是年正月二十六日，汪乔年率总兵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出潼关，于二月十二日抵达襄城一带，便以与郾城遥为声援可分农民军攻势作借口，停止不前。这使明军失去了一次可让农民军腹背受敌的机会。正在围困郾城的李自成，得知挖他祖坟的汪乔年率军已到西边的百里处的襄城，立即率精锐向襄城扑去，部署少部分农民军继续留在郾城周围，恫吓城内明军。
十三日，农民军大败汪乔年麾下总兵张国钦【9】，把汪乔年逼进襄城并乘势围之。而屯于襄城东边四十余里处的贺、郑、牛三路总兵见农民军势大，吓得面如土色，只有走为上一计，留下总督汪乔年独守襄城。对于贺人龙而言，这是他第二次弃总督于不顾。上一次是去年九月的项城之役，他弃总督傅宗龙，导致诸军解体，害得傅督死于项城城下。其临阵脱逃的行为也让他背负了通敌的嫌疑，以至于被继任总督孙传庭奉密旨处死。襄城之役反映明军军纪涣散，也侧面表现了农民军已十分强大，令数量有限的明军很是顾忌，不敢直撄其锋。
是月下旬，李自成部借着破襄城、再杀秦督的余威，顺带攻克郏县【10】、宝丰【11】，然后旋旆向东，重新赶往郾城，打算消灭城中的督师丁启睿部和左良玉部。岂知早获襄城军情的丁、左等人率军溃围而出，四散逃命去了。农民军遂西向，三月初克西华【12】，屠陈州【13】（今睢阳）。是月，李自成得到河南当地农民军袁时中的帮助，相继进破太康【14】、睢州【15】（今睢县）、宁陵【16】，北上破兰考【17】。二十七日，破归德【18】（今商丘）。农民军在归德一带四处攻城略地，为拿下开封扫清外围障碍，进一步切断其与南部州县乃至与山东、安徽省的联系。四月上旬，李自成派一小股农民军沿宁陵、仪封一路北上，边探黄河以北的明军动向，边向开封靠拢。其本人则率主力向西攻克杞县【19】等处，然后北上，于五月初二日与早在四月底即抵达开封城下的先头部队会师，继而合围开封。
鉴于前两次攻打开封的失败经历，李自成农民军这次决定围而不打，以坐困这座守御森严的开封城，继续攻克附近州县，于五月中上旬陆续攻克郑州【20】、荥阳【21】、新郑【22】。而城中文武官员依旧有序部署防守事宜。周王朱恭枵再次出钱出粮，募兵守城。从汝宁等地赶来的援汴明军在丁启睿的召集下，不断向朱仙镇靠拢。但丁启睿并未乘势直抵开封城下与农民军交锋，再一次失去让李自成部腹背受敌的机会，与当初汪乔年驻军襄城即停止不前如出一辙。
得知明军大举南来，李自成撤出主力往朱仙镇应战，同时伪造左良玉的带有“只需坚守，莫妄动出城”字样的令箭，成功骗得城内军民的信任，以避免腹背受敌。五月十六日，李自成部抵达朱仙镇，与东边水波集（或曰水坡）的明军隔垒相望。彼时不速至开封城下的丁督师，此刻却催促左良玉等不应战，毫不采纳“贼锋方锐，未可击也”【23】的建议。所谓战机瞬息万变，此一时彼一时也。双方就在朱仙镇一带大打六天，互有伤亡。但农民军拥有数量上的相对优势，始终掌握站场的主动权，在与明军正面作战的同时，派出奇兵切断明军的水运补给线，并在多处交通要道挖出深二丈、宽二丈的巨型壕沟以断明军的归路。面对潮涌般的农民军，各路总兵各怀心思，都想保存本部实力，不愿沦为他人加官进爵的炮灰。而督师丁启睿又是个御将无术、懦不知兵的庸人，远未有杨嗣昌当时的威势。其实，左良玉连杨嗣昌的命令也是不听的，更不论丁启睿了。二十二日夜，探得李自成部将大举杀来，左良玉无视站场纪律，独自拉走本部兵马，准备撤离朱仙镇。不巧又进入李自成早已设下的伏击圈。逃跑心切的左良玉部毫无战斗力可言，在前有巨壕后又追兵的窘境中惨败，仅带幸存的少数兵马踏在同伴的尸体上腾出壕沟，一路南溃。此役使左部精锐亲兵损失殆尽，左良玉再无资本与农民军抗衡，自此躲进襄阳，任天皇老子也调不出他了。
左良玉溃逃遭农民军伏击惨败的战报很快传开，督师丁启睿不仅没有稳住阵脚、收拾军心，反而惊慌失措，临阵逃跑，躲到河南的东南部——光山、固始一带。其他各路总兵见督师跑了，有气愤的，有无奈的，或许还有幸灾乐祸的。这支号称四十万的援汴明军跟农民军打了六天后，就以左镇、丁督师相继溃逃而作鸟兽散，丢下的大量军械马匹让农民军的装备再一次得到改善。
打援之后，继续围城。五月二十五日，李自成率主力重回开封城下。城内明军即使知左部令箭有假也为时已晚，只有继续顽固抵抗。是日，李自成以奉天倡义文武大将军的名号发表了一篇檄文，目的是诛心，希望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檄文曰：
“奉天倡义文武大将军李示：仰在城文武官吏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左良玉俱被本营杀败，奔走四散，黄河以北援兵俱绝。尔等游鱼釜中，岂能常活，可即开门投降，一概赦罪，文武官员，照旧录用，断不再杀一人，以干天和，倘罪重孽深，仍旧延抗，本营虽好生恶杀，将置尔等于河鱼腹中矣。慎勿沉迷，自贻后悔。”【24】
这篇檄文射入城中，并未出现李自成想要的结果，反而为他日后落得一个灌城之名留下口实。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开封守城官员一面严饬守备，一面派死士冲破北面的包围圈，向黄河北部请援。得知朱仙镇惨败，崇祯帝对率先溃逃的左良玉无可奈何，象征性地责成其革职任事，只有派缇骑南下逮捕丁启睿回京，同时将三年前关入大牢的侯恂释放出来代替丁启睿，妄想利用侯恂与左良玉的私人关系来笼络左良玉。
六月中下旬，明廷命侯恂火速南下重新组织各路明军增援开封，又让继汪乔年之任的孙传庭率三边将士入豫共解开封之围。是月，侯恂率山西兵进入河南封丘陈桥一带，当即以督师名义檄调左良玉部向开封靠拢。昔日的门生左良玉却找各种理由婉拒，除了在书信上给足侯恂面子，实际没有半点行动，依旧盘踞襄阳养精蓄锐。观望中的其他数路明军见左军不来，便也搪塞敷衍，“或至或不至”【25】无可奈何的侯督师为避逡巡不前之嫌，硬着头皮靠近黄河，在北岸不远处的柳园口屯据，与开封城隔河相望，既作出了增援开封的架势，又为随时北撤提供便利。面对城外潮涌般的农民军，侯督师自知无力解围，便上疏崇祯帝建议放弃这个千里少鸡鸣的河南，试图让农民军在补给困难窘境中自行解体。但他的奏疏石沉大海，未得到朱由检的回应。眼见城中日益告急，七月中旬，侯督师令山东总兵刘泽清率五千人在开封城北大堤抢筑甬道以便由北运粮入城。但刘泽清并不卖力，采取应付式态度让工程进展十分缓慢，很快就被农民军发现，遭到破坏而告止。刘总兵自知不敌，遂毫不恋战，即北渡黄河离开，留下随军押来的大批粮草被农民军尽数搬走。此时的开封已断绝一切外援，城中军民处境越发艰难。
河南地区小麦的收获时间一般在端午节前后至农历六、七月。崇祯十五年的六、七月间，开封城外大堤内也望见了成熟的麦子。农民军和明军对麦子都不会无动于衷。在麦子成熟期间，双方展开割麦拉锯战。割麦的农民军多而明军少时，明军即避走他处。反之，则明军抢割。但总的来说，农民军割的麦子更多。城外的麦子已尽且刘泽清运来的粮草被劫，而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部当时又未出潼关半步，城内军民的处境更加艰难。白愚在《汴围湿襟录》中记载道：“中州素称繁华，在城之民，多不积粮，即中人之家，亦无担石，而小户穷民，皆乏隔宿，贼之复困已两月矣。十室九空，饿死者十之三。”当时周王朱恭枵先后捐出王府存金达一百二十万和禄米至少万石，作为守城军民的防御开支，但长时间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更何况后期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到了八月，城中粮食几尽。自初四日以来，河南巡抚高名衡陆续下令买粮、报粮和搜粮。买粮，即官府出资向富户、商人购买粮食。报粮，即让百姓互相揭发家有余粮者。搜粮，顾名思义，即直接派兵向一切人家搜取粮食，而且无论贵贱。获得粮食的手段逐渐野蛮，其目的是优先维持守城登陴者得生存，可持续时间十分之短。是月二十一日，守城者始食“牛皮、皮襖、茶叶，及市肆药材，山药、茯苓、莲肉为上；次则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地黄、黄精、门冬、苁蓉、菟丝子、車前子；又其次橡子皮、杜仲、川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无不食者。”【26】而百姓则食“水草、水虫、螂螬、膠泥、新马粪、屋上瓦松。”【27】，“或摘树头青，或买药中饵，或刮树皮为羹，或剜草根，或搜粪中之螬，或捞河中饵鱼小虫，以及皮胶、故纸、涨棉、水草之类，无不入口以延旦夕……”【28】是时，明军缺粮，农民军内部同样缺粮。罗汝才部由于缺粮准备移师撤围离开，但因及时得到李自成的粮食接济和许其城破之日可尽得开封东城区全部战利品的承诺，方留了下来【29】。农民军相比，城内军民更像在与死神赛跑。部分居民开始闭门，在家静坐等死。但有的官员要做最后的挣扎。九月初，守城者都枵腹登陴远眺，北向京师而哭。
这时的开封地区，阴雨绵绵。黄河水位暴涨。去年李自成部围开封时，黑堽口决堤，河水沿阎李寨而下，直抵农民军营垒。当时河南巡抚高名衡曾令人暗中挖土引渠，企图将河水引来淹死农民军。但被后者及时发现，是以不果【30】。而今见河水陡涨，推官黄澍等人再次动议掘河堤引水以淹农民军。九月中旬，高名衡和御史严云京经过论证，认为开封城墙坚固且高于农民军营垒，可以水淹农民军于己无害【31】，便同意在朱家寨抢掘河堤，打算“引河水环壕以自固，更决堤灌城，可溃也”【32】。
明军这一决河行动很快被李自成侦知。农民军当即向高处转移，同时以牙还牙，也派人在马家口决河以淹开封。结果，朱家寨和马家口两堤一齐决开。汹涌的河水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像两条愤怒的巨龙奔腾而下，直抵开封城，从北门入，穿东南门出，流入涡水，使涡水水位顿涨二丈【33】。彭孙贻在《流寇志》中指出，黄河经朱家寨、马家口两处堤口流出，让开封很快浸在一片汪洋之中。其中，农民军掘开的马家口决口长达一里，流速快，破坏力强。而明军掘开的朱家寨决口长达二里，流速缓，破坏力相对较小。为了生存作最后一搏的明军先行掘开黄河堤口，原以为可逼退农民军，最终却自食其果。
尽管农民军损失不小，但开封城受创更甚。城中露在水面上的建筑屈指可数，仅有钟楼、鼓楼、王府屋脊、相国寺屋顶、周王府紫禁城和上方肆铁塔等。其他尽数淹没。水淹开封可谓人间浩劫。虽然本想占据开封以号召远近的农民军没有淹城的动机和初衷，却从行动上促成了这场人间浩劫。白愚在《汴围湿襟录》中记载，有两个姓郑的屠户，乘局势混乱，公开在城中拉杀老弱，“如屠猪然，解肢剖腹，立锅煮熟以卖。远处之人，架筏来买。每斤卖银数两，日的簪珥银钱数百金。彼时在楼之人虽众，莫敢劝阻。”汪洋里的开封城之凄惨程度可见一斑。
李自成这次围困开封，志在必得，就连守城一方也不再乐观。但结局出乎意料，因为最终拿下开封的竟然是河伯。而放它出来的其实就是人性中的无奈与丑恶。持续了四个多月的三围开封以河伯的入场而结束。李自成部见开封已失去战略价值，便率军西去。
结语
总的来说，从崇祯十四年初到十五年九月，李自成等部义军先后三次进攻开封，特别是第三次集兵数十万围困了四个多月，期在必拔，没有直接攻城，而是与守城者打持久战和消耗战，最终逼得城内守军拼死一搏，偷掘黄河水来助战，弄得两败俱伤，于己为甚。究其原因还在于开封重要的战略地位。
然而攻守双方无论对错，在那个连吃饱饭都成奢望的时期，只为生存而战，只为活命而守。今人很难想象乱世之人为了生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体现出怎样的人性，但至少可以从李自成农民军三围开封的大概过程中管窥一二。
【注释】
【1】【3】【4】【5】【7】《豫变纪略》卷四
【2】《豫变纪略》卷三
【6】《流寇志》卷五
【9】【12】【13】【19】【20】【21】【22】【24】【25】【30】《豫变纪略》卷五
【8】《绥寇纪略》卷八
【10】《国榷》卷98
【11】道光十七年《宝丰县志》卷16，《杂志·识余》
【14】【15】【16】【17】【18】《明清史料》乙编第10本第952页，《兵部题行“兵科抄出湖广巡按汪承诏题”稿》
【23】【33】《流寇志》卷六
【26】【27】《豫变纪略》卷六
【28】《汴围湿襟录》
【29】《明季北略》卷18
【31】《绥寇纪略》卷九
【32】《明史纪事本末》卷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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