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能人录

（一）

刘栓旺，本非吾县人，祖籍河北涞源。其曾祖父竹筐里挑着他三岁的父亲，逃难至此，落户定居，繁衍子孙。

在以出身贫困为尊的年代，刘栓旺荣幸参军，光宗耀祖。他天资聪颖，心灵手巧，在军中成长为修理飞机的技工。当时，自行车尚属稀罕物，他修飞机的本领足以令村人刮目相看，人们路经他家院门时，皆驻足良久，羡慕至极。

七年后，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刘栓旺最后一次身穿草绿色的军衣返乡，非为探亲，却是离婚休妻。领导战友，至亲族人，左邻右舍，劝说数日，他仍一意孤行，一门心思走上了被村人视为“败坏门风”的不归路。最终，令村人快心却又惋惜的事情发生了，刘栓旺接受军纪处置，剥下军衣，遣乡务农。

返乡不久，刘栓旺续娶了第二任妻子。原来，他在部队时就和一农村女子相好，已私下生育一子。真相浮出水面，村人大惊，从此对他别样看待。

刘栓旺硬气，改革开放后，轰轰烈烈地干了一番大事业。

他涉足建筑行业，组建了自己的工程队，跑村走乡，承建瓦房。挣钱与否，村人似乎并不关心，只是对他腰里挂着的“黑匣子”感兴趣。后来，人们也就知道那叫“大哥大”。

与第二任妻子分手时，刘栓旺已改行开餐馆，店面不甚大，但居县城繁华处，生意做得顺顺当当，风生水起。

岁月如流，刘栓旺年事已高，不再经商。退出江湖后，他又迎娶第三任妻子。从此，蜗居本乡，妇随夫唱，开荒种菜，饲鸡养狗，颐养天年。

（二）

杨六担任村支书，村人皆心服口服，连小孩都知道，他扛枪上战场，流血打鬼子，是位大英雄。

人不可貌相，杨六的外貌确实不敢恭维，身小体瘦，圆脸眯缝眼，一对招风大耳，猴相。人虽瘦小，却嗓门大声音高，气息如牛，底气十足。

杨六精力旺盛，超越常人，他像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转呀转的，永不停歇。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每天早晨，他的声影最早出现在村里的街道巷口。春耕夏耘，秋收大忙，他总是窜走在地里田头，帮村民们解决闹心的事情。邻里纠纷，婆媳掐架，妯娌反目，兄弟分家，逆子不孝，黄牛产子，阉猪割羊……样样离不开他。

杨六参加抗美援朝的事情，有些情节是他自己讲出来的，有些细节是他的战友私下告诉村人的。他所在的部队为王建安司令员率领的九兵团，在朝鲜涟川战役中，他和战友们与美军激战三十八昼夜，我军伤亡惨重。杨六把牺牲的战友们的尸体堆积起来，自己钻到下面，才躲过了美军的大搜捕。

不过，村人们背后说他是当了逃兵逃回来的，究竟他是怎么回来的？村人们无限制地发挥想象，编造出许多故事，各种说法神乎其神，谜一样撩人。

村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杨六却倒下了。他的大儿子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不幸牺牲，魂留越南凉山。   

（三）

李来存在城里开的肉铺火了，他卖的卤肘子是街上的俏货，俏到何种程度？这么说吧：慈禧太后爱吃天福号的酱肘子，五寨人爱吃李来村的卤肘子。想吃来存肘子肉，排队购买，去晚了就买不到。

有何烹制秘诀？当然，李来存不可能外露。不过，村里有善刺探着自诩得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管江湖上如何演绎，来存肘子肉确实好吃，红润油亮爽口，肉烂鲜香不腻。

一介小村微夫，何以成此大器？城里人纳闷，羡慕，甚至嫉妒。其实，村里人心中有数，李来存就是孙悟空，没有他不敢干的，没有他干不成的。

改革开放前，李来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不用下地受累，身穿白大褂，背挎医药箱，奔走于村巷治病救人，身子轻，却挣着高工分，令人眼红。改革开放后，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大汗淋漓苦种责任田，他却卖辆三轮车，跑村窜户贩粮食。当他的小三轮车换成崭新的大农运车，威乎乎地开进村里时，人们发现，他改行了，贩粮改为收废铁。再后来，他就卖开肘子肉。

李来存的肘子肉出名后，村人们劝他扩大规模挣大钱。他的店确实太小了，也就二十多平方米，除了卖肉，中午也留客吃饭，菜就三样：卤肘子、油炸糕、粉条拌豆芽。李来存初心不改，雷打不动，坚守小店，上午卖肉，过午打烊，晚上搓麻将。

某年某月某日，李来存撤店了，村人们再也没见着他的踪影……据他本家亲戚说，他在北京给儿子安排了工作买了楼房，成天在天安门附近哄孙子呢。                                                   

（四）

王保国居住的村子北倚金山，南临清河，自然条件极佳。花草树木生长茂盛，禽兽鱼虫种类繁杂，村边地头，房前屋后，毒蛇出没，极易伤人。

王保国只要出家门，手里就提一根光溜溜的木棍，像孙悟空的金箍棒，非为斩妖除魔，专打毒蛇。他家柜子上放着一个大玻璃罐，里边盛满白酒，酒里泡着大小几十条小蛇。被酒浸泡的蛇形态各异：有直挺挺的，有盘成一团的，有昂首向上冲的，有掐头去尾的……盯着这些蛇看久了，恶心，想吐，晚上会做噩梦。

王保国有治蛇伤的本领，据说乃其祖传，到他这一辈已是第五代。他治蛇伤的情景，村人描述甚详。说他有一种自制魔水，涂于伤口，然后端坐于榻，双手垂膝，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村人口传似乎荒诞离奇，但他确实治好许多蛇伤，村人奉之若神。

农闲时，王保国就蹲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给人们讲“蛇经”。夏天雨前、雨后、洪水过后的时间内，蛇会疯狂咬人。大蛇不比小蛇可怕，小蛇咬人时的注毒量比大蛇多，而且小蛇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人凶狠。蛇不长眼皮，晚上也能看清物体。蛇也不长耳朵，但对人或动物接近的脚步声极为敏感。通身棕褐色的蛇最毒，头呈三角形，鼻子看上去像叼个烟斗。母蛇交配一次，五年内再不交配也能生小蛇……

王保国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聪明伶俐，在县城上班，与某局长的儿子自由恋爱。谈婚论嫁时，局长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王保国提着木棍进城拜访局长，走时在村口撂下一句话：“你狗眼看人低，我还制服不了你！”

（五）

赵三出来了，村人们非常期待见他一面，十八年过去，村里认识他的人不多了。

赵三，大名赵国庆，村人都呼他小名，大名太文雅，叫不惯。十五岁那年，他北上张家口，辗转到傅作义部队当兵。解放后，因属起义人员，政府给他安置了工作。他有文化，懂数学，自愿到偏僻的宁远县当老师。

赵老师的数学水平高人一等，县里数学老师中，他解题能力第一，他是全县中学数学联考唯一命题人，可是，他登不了讲台。

说来也怪，赵老师平日与人交谈，虽非口若悬河，却也口齿伶俐。他登上讲台就结巴，不能连贯地给学生讲课，当然，学生也不可能听懂。县里领导惜才，特调他到教育局从事教学研究工作。

“文革”风吹到了宁远这座偏僻的小县城，赵国庆老师被捕入狱，获刑十八年。其实，建国后安置工作时，他有意躲起来，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历史可能招来麻烦。人算不如天算，最终，他还是没能躲过这场劫难。

那么，赵国庆的历史究竟有何蹊跷？村里没有人真正知道，只不过流传着一些人们的猜测罢了。直到他去世后，真相才逐渐外传。据说，在张家口时，他所在的连队杀害了几个共产党员，也就是说，他有血债。

出狱后，赵国庆被遣送回农村。村领导照顾他，没让他下田干重体力活，派他去养殖场喂牛，一干就干了八年。好在时间可以沉淀一切过往，政府宽大，恢复了他的工作，补发了工资，他得以安度晚年。

村人记挂赵三，并非因其数学水平高，还因为他有另一“特异功能”----裁剪衣服。据说，他小时候最爱鼓捣布料，他父亲大喝一声：“这小畜生是个没出息货！”从此不再搭理他。也有人说，他服刑期间，在劳改厂服装部干活，学得了裁剪衣服的本领。

赵三出狱后，村里的女人们成群结队找他裁剪衣服。他分文不收，女人们过意不去，常送他瓜子红枣之类的美食，来来往往，天长地久，弄出许多风流韵事……

（六）

二叔小名叫成林，说来也怪，这名字注定他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

我们村背靠大山，靠山吃山，旧时村人做饭取暖主要烧木头。二叔九岁跟队进山背柴，很苦，很累。冬季天冷，用柴量大，几乎天天进山。一个小男孩，穿着破棉袄，肩扛一大捆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厚厚的山道上……

十五岁，二叔拜师学艺，学建房。过去，农村都是用木头和泥瓦建房子，俗称“瓦房”。建一座瓦房，耗时很长，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六个月。

建瓦房得先用锛子滚柱子，柱子三米多长，直径一尺多，用锛子一层一层地把这么大的木头滚圆溜，不容易。况且，建一座瓦房刚柱子就需要二十多根，另外，檩子、梁子、椽子还需要上百根，都得滚圆。

二叔专门建瓦房，一般不打家具，建瓦房的活儿要比打家具累得多，所用工具也很多。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翻腾他的工具箱，锛子、刨子、锯子、凿子、斧子、墨斗，样样都好奇。

大约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秋天，二叔出事了。

建瓦房用的木料是松木，松木比杨柳瓷实。滚柱子是件重体力活，如果锛子稍钝欠锋利，很容易受伤。那天，二叔的徒弟在开工前忘了磨锛子，二叔在滚柱子时，稍不留神，锛刃砍向左脚，大脚趾连骨带皮被砍掉了，二叔当场昏厥过去。一个月后，从医院出来，他就残疾了，左腿已瘸，好在还能劳作。

日出日落，二叔老了，挂锯封斧，不再当木匠，和二婶一起下田种菜，维持生计。

二叔过日子十分节俭，吃喝随便，穿戴朴素。二婶劝他说：“受了一辈子苦，也该享享清福了，吃些好的，养好身体才能多活几年。”二叔不答应，依旧粗茶淡饭，简朴过日子。

十三年前的暑假，我见了二叔最后一面。阳光洒满病房，他躺在病床上，瘦得没了人形，已不能言语，神智还清楚，瞅着我微笑……

二叔，你走吧，天堂用不着建瓦房！在人间，你受了一辈子苦；在那边，你找个清闲的活儿干干，也该享享清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