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张玉梅：下雪的日子

下雪的日子

如果说，十一月是黄土高原冬天的序幕，那么十二月，像一只大手，毫不迟疑地拉开了冬天的大幕。十一月的雪，像姑娘抹脸的雪花膏，润润的，滑滑的，落到地面就化了；十二月的雪，像北方汉子浓密的胡茬，硬硬的，扎扎的，满是豪气，留在了整个冬天的映象里，再也不离去。

冬天，就要有冬天的样子，雪是必不可少的，豪气冲天，洋洋洒洒的雪，打在人们的眉毛上，没入人们的脚脖子，踩上去吱吱地响。

在这样的冬天里，忙完秋收的农民们，耐不住冬的清闲，不到天黑跑到邻居家串门去，烙屁股的炕头上，昏黄的灯光下，坐得满满的，男的抽着烟啦呱一年的收成，计划明年种什么挣钱；女的纳着鞋垫，撮合村里青年男女的婚事，三美美和二平平是最合适的一对，在她们叽叽呱呱，嘻嘻哈哈的撮合下，促成了一桩最完美的姻缘。

看看墙上挂的钟表，快到晚上十二点了，串门的人们下了炕，回自家睡觉，一出门，大雪又像撕碎的棉絮一样，铺天盖地洒落人间，旧的雪还没有化去，新的雪又落下来，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柴垛上的大黄狗被吵醒了，抬起头象征性的汪汪汪叫几声，又把头埋在两只前爪间，做梦去了，大街小巷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串门的走了，主家也打个呵欠，展开被褥，进入甜甜的梦乡。

雪，静悄悄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太阳照在窗户纸上，去年过年贴上去的窗花已不再鲜红，女主人从温暖的被窝坐起来拉开窗帘，下地抱回柴禾，灶膛里的火舔着锅底噼噼啪啪地燃烧，家里热气蒸腾，把孩子们的棉袄棉裤在灶火上烤烤，赶快吆喝二小子三女子起床，二小子不情愿地翻个身还想睡，被母亲一把揭起被子，把烤得滚烫的棉衣棉裤塞进被窝，二小子再无睡意，穿上滚烫的衣服，喝两碗滚烫的米饭煮山药，上学去了。男主人吃过饭，把院子里的雪扫开，又把大门外的雪扫出一条长长的小路，然后，挑起担杖，到井台上担水去了。

井台上已聚集了好几个人，有富家今天要杀猪，天不亮已担了五六担水，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铁锅，把水倒进去，临时垒起的灶膛里火焰熊熊燃烧，七八个彪形大汉来到有富家院子里，把那只还在睡懒觉的大肥猪拖出猪圈，几个男人一齐下手，有的摁住猪头，有的绑住猪脚，惊恐万状的猪死命嚎叫，杀猪的汉子怒目圆睁，钢牙横呲，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一把一尺来长的杀猪尖刀捅进了猪脖子，那猪的嚎叫慢慢地变成了奄奄一息的哼哼，最后，彻底不动了，女主人把一只洋铁洗脸盆放在猪头下面，猪血接了一大盆，那些淋漓不尽的猪血漫在雪地里，像一幅梅花雪景图，随后被杀猪汉们的脚踩成了污泥。杀了的猪被抬进了早已烧好的大铁锅里褪毛。男人们七手八脚，把褪过毛的猪架起来，有的开膛，有的破肚，有的掏心，有的挖肺，有的倒肠子，有的洗肚子，日上三竿的时候，一头大肥猪变成了两大扇新鲜猪肉。

有富媳妇把猪血蒸了，把土豆皮削了，把茴子白切了，把豆腐也切了，粉条早已压好冻成了粉坨，拿个大脸盆出来，有富把那块最好的槽头肉丢进女人的盆里，女人回家用葱姜蒜花椒大料把槽头肉翻炒一顿，院子里、大街小巷、左邻右舍的院子里，顿时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和好的黄米糕面撒进笼屉里，放在大烩菜的上面蒸一会，看到糕面的颜色变成深黄色的时候，女人麻利地提起笼布的四角，把蒸好的糕面倒进大瓷盆里，两只拳头沾着冷水，像敲威风锣鼓的汉子，七上八下、左起右落的搋糕，一大盆糕，在女主人一鼓作气狠命的捶打下，变得服服帖帖，绵软浓香，七八个帮忙的女人们一齐上手捏糕，有包红豆馅的，有包土豆馅的，有包红糖馅的，有包红枣馅的。捏好的糕放进滚烫的胡麻油锅，油锅里顿时油浪翻滚，油香四溢，一个个焦黄脆亮的油糕从油锅里挟出来，一碗碗披着大肉片的大烩菜搲出来。酒，是本村三愣子酿的高粱酒，倒进酒杯里，倒进农人的肚子里。

肉香、酒香、黄米糕的香，胡麻油的香，混杂在天寒地冻，大雪覆盖的村庄里，男人醉了，女人笑了，孩子们踢着猪尿泡满院子跑。左邻右舍，三姑舅二两姨借着杀猪的日子，齐聚一堂，糕正软，肉正香，酒正酣，农人们说话七高八低，吆五喝六，有的已醉得东倒西歪，大门外忽然走进一个窈窕女人，上身穿黑色水貂皮草，脚上踩着高筒靴子，腰上挎着红色小包，手里拉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这个女人走进院子，妈呀，我的宝贝，原来是二虎叔家在上海挣大钱的闺女回来了，回到自家找不见爹娘，寻着油糕猪肉的香味找到了有富家，众人跳下炕，围着二虎叔闺女，像看一件天上掉下来的稀世宝贝，纷纷让座，这闺女好像和这火热的炕头有了几分生疏，拉着自己的爹娘走出院子。

醉酒的男人，回自家睡觉去了；吃饱的女人留下来继续唠嗑；玩好的孩子踢着猪尿泡上学去了。黄昏时分，天又阴了，好像又要下雪了。

第二天，打开门，果不其然，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寸多厚的雪。有富吃过早饭，放在院子柴垛上的猪肉也被雪压住了，有富用手指压了几下，冻的不结实，麻生生的，有富拿起砍刀，一块一块地砍成五寸见方的猪肉块，分成好几份，最好的那两份送给父母和岳丈岳母，兄弟姐妹舅舅叔叔也要送一份。有富披上大皮袄，把拖拉机摇把插进机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摇了几圈，拖拉机突突突地启动了。爹娘冬天住女儿家去了，车厢里放着猪肉，拖拉机碾压着积雪，朝城里在机关上班的姐姐家驶去。

姐姐把有富拿来的肉拿到街上肉铺，有的切成了火锅肉片，有的绞成了肉馅，有的剁成了一寸见方的小肉块，回到家中，恨不得一顿饭把天下的美味都做出来。有富帮妈妈和姐姐包了饺子，做了红烧肉，架起了木炭铜火锅，配上了各种绿叶蔬菜。爹妈坐在当头老正面，有富、姐夫姐姐两边陪坐，两外甥放学回来亲热地和有富打过招呼，坐在下手。母亲给儿子夹一块红烧肉，给女儿夹一个饺子，嘴里是美味，眼里溢满了慈祥的爱意。儿女敬爹娘一杯，夫妻对饮一杯，姐夫小舅子对碰一杯，红酒，甜甜的；白酒，辣辣的，一饮而尽，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担心说错话，不用担心喝多了出洋相，酸甜苦辣都是爱。

   

 

外面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一个白茫茫冰天雪地的世界；屋里热气腾腾，木炭火锅里的火忽明忽暗，汤咕噜咕噜冒水花，红红的肉片，白白的豆腐，绿绿的蔬菜，上下翻腾着，夹一筷子，蘸一口麻酱，在嘴里翻几个滚，烫得太厉害，伸长脖子，翻几下白眼。一口老酒滋溜一声，下肚了，额头渗出细细的汗，脸红起来了，话匣子打开了，冬天就这样正式登场了。

一只只饺子像洁白的鸭子下水了，姐姐手巧，多花了点心思，饺子捏出各种造型，无论是哪种形状，都是一种美意，一种喜悦。捞出来，热腾腾的饺子蘸上山西老陈醋和紫皮蒜，再滴一滴香油和生抽，香的分不清东西南北。

雪越下越大，有富今天不回了，姐夫姐姐也是礼拜天，放开了喝酒，肉香而不腻，酒浓而不烈，酒过三巡，有富已昏昏然，飘飘然，倒头就睡。

窗外，大雪纷飞，有富美梦连连，世界上，最美好最无价的就是美梦，有时美女，有时帅哥，有时云山，有时雾海，有时回到儿时，从高高的冰坡上飞一样往下出溜，有时站在雪地里看露天电影，冻得双脚失去了知觉也一定要看完，那电影还是小时候看过的《闪闪的红星》，潘冬子还是那样神采奕奕，帽子上闪闪的红五星，背上结着红彩绸的大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都清清楚楚，一幅一幅地从梦境中走过。

雪，不声不响，洋洋洒洒地下着，包裹了山川，包裹了大地，雪地里铁骨铮铮的杨树，方方正正的楼房，厚实沉默的窑洞，都和有富一样，做着一个又一个温柔的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