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徐茂：疤痕与谎言

NO.466

九月十日一大早，二十五岁的女教师李晓夕和邱校长来到了省城。

他们来省城参加教师节表彰大会。李晓夕是县里唯一参加表彰大会的模范教师，她的顶头上司邱校长也乐得蹦蹦跳，当然，学校也跟着李晓夕沾了光。

李晓夕做为模范教师代表之一，要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是邱校长为她撰写的。邱校长是学校有名的笔杆子，他的文采就像他的职位一样，令人羡慕。

李晓夕长相靓丽，勤奋又聪明，没有几天工夫，就把发言稿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水。邱校长表现出了有限的满意，他瞅着眼前这个面容姣好而性情倔强的女教师，似乎还有些不大放心。

上午十点半，李晓夕登上了发言台。她修长的身体有些左右微微摇摆，左手时不时地扶一扶大框眼镜，显然，她有些紧张。也难怪，毕竟是全省表彰会啊，大场面，坐在下面的邱校长也捏把汗。

李晓夕是高中语文老师，紧张归紧张，表达还流畅：

……我大学毕业后的头两年，在私立学校工作。说实话，那两年里，我非常痛苦。老师的工作实在是太苦太累了，早起晚睡不说，还总是受学生和家长的气。我默默地拿定主意，准备和这个职业说拜拜。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甚至震撼了我浮躁的灵魂……

邱校长坐在下面认真地听着，觉得李晓夕自己加了个开场白，理解万岁吧，毕竟还是年轻人。可是，听着听着，味道有些不对劲了，李晓夕完全抛弃既定的演讲稿，自己另起炉灶了。

……有一次，学校董事长郝秀英带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到河北衡水中学取经。晚上，我住的房间里停电，酒店的电工鼓捣半天还是没结果，我只能自叹倒霉——其他房间的灯都亮着。把大堂经理叫来，我要求换房间，可是，酒店住满了。郝董事长住我隔壁，她听说后要我到她房间和她一起住。我觉得实在尴尬，可也没有好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住了进去……

邱校长生气了，他恼怒地往下拉拉套在脖颈上的领带，感觉到浑身燥热，呼吸困难。他给李晓夕写的演讲稿，主要是想表明在学校特有的教育理念指引下，李晓夕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不言而喻，邱校长想借此机会宣传一下学校。这孩子，太自私了！邱校长心里嘀咕着，愤然起身，走出了大礼堂。

台上的李晓夕，渐渐适应了大礼堂里严肃的气氛，发言如夏日拂柳，流畅而舒展。

……当时，正直酷暑，房间里虽然开着空调，但还是很闷热。郝董事长上身挂件小背心，下身穿件小短裤。瞟着她的身体，我惊呆了！她六十刚出头，皮肤还结实，但是，浑身疤痕累累，横一道，竖一道，简直体无完肤啊！我打了个激灵，把视线移开了。郝董事长可能觉察到了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冲我笑了笑，盘腿坐到了床上，点燃一支长而细的香烟说：闺女，平时我们忙，今天有这机缘，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郝董事长三十岁时，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在国道边开起了小买铺。一天深夜，歹徒抢走了她全部的现金，在搏斗中，她被歹徒扎了十三刀。好在她的命保住了。后来，她承包了一个村子里的小煤窑，整天与煤和男人打交道，那时候，她学会了抽烟。我听着听着，掉下了眼泪。那天晚上，我们睡得很迟很迟。临睡前，郝董事长吃药，我再一次惊呆了！她吃的药，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颗。因为我们之间很惯熟了，我就脱口问起来。她回答说：没办法，也习惯了，我身上有三种癌症。这不，我寡居三十多年了，一步一个脚印，自个儿都闯过来了……

李晓夕修长的身体又左右微微摇摆，手不断地扶一扶大框眼镜。显然，这与刚登上主席台时的怯场不一样，此时，她情感的火焰熊熊燃烧，炙烤得整个大礼堂一片灼热。

……我哪里想得到，平时穿着光鲜的郝董事长原来伤痕累累；平时让无数人羡慕不已的郝董事长原来经历了这般苦难。那一夜，让我成熟了许多，最起码，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人，总是要干点儿事情的；干事，就得受罪！干什么工作不是主要的，把手头的工作干好才是重要的……

台下，掌声雷动。李晓夕被震撼了，她有些发晕，晃了晃修长的身体，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趔趔趄趄地走下主席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散会后，李晓夕在大礼堂的台阶边遇到了邱校长。邱校长满脸怒容地质问她：晓夕，你怎么不按演讲稿说呢？李晓夕两手一摊，左手扶了扶大框眼镜，回答道：校长，我一上台，心蹦蹦跳跳，把那些内容都给忘了，一句也想不起来了。邱校长狠劲地拽了拽脖颈上套的领带，冲李晓夕吼道：回去和你算账！

李晓夕和邱校长返回学校的第二天下午，召开全校教师大会。李晓夕心里七上八下，忐忐忑忑，无法预料邱校长会对她怎么样。

会议开始了，邱校长神情平和，语调亲切，满面春风。他把为李晓夕参加表彰大会准备的发言稿打印出来，老师们人手一份。这倒令李晓夕更加纳闷，邱校长的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他要干啥？

邱校长开始讲话：在这次全省表彰会上，李晓夕老师通过她的发言把我们学校的管理经验推广出去，得到了省内教育界同行的肯定。我相信，在我们这种管理体制的培养下，我校会有更多的教师成长为市级、省级模范教师！经校委会研究决定，提拔李晓夕老师为语文教研组组长！现在，请李晓夕做表态发言。

李晓夕慢慢地站起来，修长的身子左右微微摇摆，她用左手扶一扶大框眼镜，半天说不出话来，愣怔了好久。邱校长笑了笑，打破了僵局：阿哈，小李害羞啊，好吧，请坐！

这个学期临近放假前，李晓夕向邱校长提交了辞职申请书。邱校长惊呆了：你疯啦？这可是铁饭碗啊，有编制的，你会后悔的！李晓夕扶了扶大框眼镜，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邱校长，我意已决，您批了吧。

晚上十点钟，李晓夕像往常一样，开始写日记，这个习惯，她已经坚持了十多年。可是，今天，她想了很久，无话可说，只是拿起沉重的笔，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丑陋的疤痕与美丽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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