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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太阳花(25)

第 25 章
韩老师将“脱贫计划”跟贫困户制定好,已是下午五点,老婆催他回去,说家里有事。能有什么事,不是水管漏水,就是油烟机需要清洗,她老这样,无非是担心他与秦露单独在一起,时间长了,怕有事。韩少波知道事不大,但老婆的情绪大,不顾及老婆的情绪,简直是找抽,所以急急忙忙要赶回去,文彬劝他明早再走,他说要不是第一次走夜路,回吧,脸上流露出无奈的凄然。文彬也不好再劝,若让他老婆得知工作做完了却多住一晚,还不知要怎样纠察这一晚发生的事,有这么一位老婆,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他们送出村口,文彬再次嘱咐,到家后发个微信,并让秦露跟他调换着开。
文彬总想等到韩少波、秦露回去的信息,否则睡不踏实。他先给玉姝发的健身视频点了赞,打开网页开始浏览关于收割机的信息,收藏了几条链接,打算明天让老支书看看。再点开微信,没有玉姝的信息,正好映雪发来一条“你结婚了,是吧?”文彬不想再隐瞒,当初他说自己未婚,只是想回避人们的追问,不想映雪出现了,还对她暗生情愫,从昨天她的表现看,她对他的感情已很深很深,否则不会那么痛苦喝那么多酒,如果再隐瞒下去对她的伤害会更多大。希望现在她还能放得下。他回道:“嗯,能听我解释吗?”
“解释什么,你肯定有你的难处。”
“我的难处也是我的自私之处,因为我的自私让你痛苦,我应该说句:对不起!”
“对其他事,可以说对不起,唯有对感情,对不起没任何意义。”
“也许吧,但我真不想看你流泪。”
“你知道我在流泪?”
“你的话都水气淋漓的,还不是流泪吗?”
“我告诫自己:不要哭,可怎么也止不住。”
“女孩哭吧、哭吧,不是罪!”
“你不是不想我让我流泪吗?”
“此时流泪可能是对你最好的抚慰。”
“前后矛盾。”
“我矛盾些没啥,只要能减轻你的痛。”
“你也幼稚,可能吗,要想不痛,得让时间倒回去,你不要来刘家沟,我不要回刘家沟。君来我未回,君去我复来,来来去去共江海,逍遥又一载。”
“好一句'逍遥又一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言不由衷瞎诌呗,还可能逍遥吗?”
文彬无言,他清楚自己最没资格安慰她,可他又特别担心她,从她喝下六瓶啤酒就知道她已痛苦到了极点,秦露说她一出门就吐,一晚上都没好好睡,第二天一早去了学校。她显然在逃避,避避吧,有些伤口只能选择自愈,谁都帮不了。文彬看着微信,即希望看到她的信息又希望没有她的信息,正如她所言自相矛盾。他现在就是个矛盾体,两只脚、两双手、两只眼、两个耳朵好像分属两个人,左边有道德的警告、伦理的约束,右边有情感的鼓动、欲望的诱引,折磨得他耳鸣眼花,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瘫在炕上。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知何时,文彬的手机响了,他抓起来一看是杨书记,急忙接通,只听杨书记沉痛地说:“小王,韩少波与秦露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嗖地从被子上弹起来,慌急地问:“杨书记,人怎么样?”“韩老师当场就没了,秦露昏迷,还在抢救。”“在哪儿出的事?”“二广高速上,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清楚。”“我回去看看他们。”“不行!你看现在几点了,明早吧,明早你跟乡里请个假。”“嗯——嗯——”文彬再也忍不住,哽咽地哭出了声。杨书记显然也是强忍着,嘱咐他,“小王,回来时将二位老师的工作笔记带上,”说完挂断了。文彬将手机扔在旁边,用手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韩老师再有一年就退休了,他是主动申请来扶贫的,他说要赶在退休前参与一下这项必将载入史册的壮举,可他才参与不到一年呀,还有许多未尽工作,怎么能走呢?且走得如此意外、惨烈。他总说不要急不着忙,可走时为什么如此匆忙,文彬从洗脸架上拉过毛巾擦了擦眼,希望泪水不要再出来,可看着地中间的小桌,与韩老师促膝言谈、把酒吟诗的情景又浮现于眼前,言犹在耳,身已隔世。他恨自己没有强硬地拦阻,如果明天回肯定不会有事;他更恨自己仅仅是为了不被韩老师妻子猜测而没有拦阻,与生命相比这算什么,算什么!他恨自己的自私,自私!
只因自私多恨事,从此心襟不坦然。
文彬忽然觉得自己是罪人,对韩老师、对秦老师,甚至对贫困工作,他都有隐隐的负罪感,他没有保护好队员,他该用自己的热情、爱心、知识来扶贫,但决不应该是生命,他却偏偏让韩老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秦老师还不知能否醒来,这位只有工作而不知生活的女强人,更像他的姐姐,直率、豪爽、不拘小节,没有她,贫困户“出列”工作、脱贫户巩固工作不会那么顺利。文彬头枕着手臂,感觉特别累却没有一点睡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的那排啤酒瓶,一直盯到天亮。
他给郭乡长拨通电话,郭乡长已知道了情况,嘱咐他路上慢点儿,并说自己跟田书记明天去看望家属和秦老师。然后文彬跟老支书交待了一下,老支书先说要跟他一起回去,又觉得家里走不开,于是让文彬等着。文彬知道他去取钱了,只好等着,毕竟是老人的一点心意。可当老支书塞给他时,他一摸厚厚地一沓,足有两千元,他说什么也不拿。两千元,是老俩口半年的生活费。他从中抽了五张,将其他的塞还老支书,一溜黄尘离开了。
刚上高速,映雪打来了电话。他不想接,既然他无法抚愈她的伤口,就让时间慢慢治愈吧。可铃声响过两遍后,又固执地响起了第三遍,接还是不接,他犹豫着,在即将结束的时刻点了“接听”。“你在开车吗?”温柔的声音没有一点责怪。“嗯,高速上。”“那我说,你听,不要分心。我知道,韩老师、秦老师出事,你肯定很难过、很自责,但事故已出,无法挽回,去了医院,你先看看秦老师,看伤得重不重。至于韩教师,听说很惨,你最好不要去看了,等殡葬时去吧,我担心你看了后怕。我给你微信上转了1000元,你代我转给秦露姐和韩老师家属,我的一点心意。到了医院,记得给我发条信息。我挂了。”泪不知不觉又盈满了文彬的眼眶,知心如此,他却只能以一世辜负。他觉得憋得慌,按开了天窗。
刚到晋源市人民医院五楼,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揪住了他的心,文彬慌慌急急跑过去,边跑边找530,发现那哭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狂跳的心才稍稍平稳。见楼道尽头的长椅上坐着自己的同事,他又加紧脚步。同事们看到他都站了起来,默默地列于两旁,让出中间宽宽的一条道,似乎是给他这位扶贫干部最高的礼仪。他推开门,病房里静静的,杨书记跟校领导都围着病床站着,床头两位护士在精心地护理。文彬知道,秦老师现在需要安静,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跟众领导点点头。大约有半小时吧,一位医生走进来,看了看床头两旁的仪表,然后拉着杨书记走出病房,人们也都跟出来。医生对杨书记说:“杨书记,病人已过了危险期,你们也不用这么耗着了,留两位陪床,其他人都回去吧。”“那什么时候能醒来?”杨书记问。“这不好说,两天之内醒来是正常的。”“哦,谢谢江大夫,让您费心了!”“应该的,况且是为一名扶贫干部。”
江大夫离开后,杨书记安排两位女老师留下来,文彬要留下来,杨书记坚决不同意,并且命令他必须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去见韩老师家属。他说他想看看韩老师,杨书记说已经在太平间了,还是跟他的家人筹备葬礼吧。若在之前,他会觉得杨书记这样不近人情。通过这次,他方知道领导的无情恰恰是最大的深情,因为他的心里装的不是自己,而是下属、众多的下属,对某个人的严厉恰是对众多人的关爱。所以他没有争辩、没有坚持,拖着沉重的双腿下了楼梯,竟然忘记了坐电梯。
刚上车,猛然想起需给映雪回个信息,才赶紧回了一条:九点半已到医院,刚才人多,未回,抱歉!他将坐椅放展躺下去,怔怔地看着车顶,天窗未关,他也懒得关。即使说一千句一万句抱歉,又如何呢,对映雪的伤害岂是一句话所能弥补的,还是映雪说的对,对感情,对不起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回不到从前,痛就是必然的,包括韩老师的车祸。他现在的心境,跟昨晚映雪的应该一样,痛得找不到合适的疗伤点儿,她从家里逃到宿舍,宿舍又何尝是她找寻的心中的点儿;他呢,从村里赶回市里,本想出了医院回家,才蓦然觉得怎么能把一身疲惫与伤痛带回家,绻缩在车上这狭小的空间里,正如映雪爬伏在宿舍的矮床上,流尽的是泪,流不尽的是痛。没有人能帮到自己,能帮自己的唯有自己。他感谢映雪再没回信,她定是清楚他的心境,留给他充足的时间舔舐自己的伤口。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直到一点,中午的阳光晒得车里如蒸笼一般,他才坐起来打着车放下车窗,想让秋风吹去一身淋漓的汗水。
玉姝不在,为了尽早有个孩子,三个月来,玉姝每周都要去北京,尤其近一个月有时一周跑两次,看病、健身都成了她工作之外最主要的两件事。他有时都想急什么,两人还年轻,可能女人对孩子有种天然的执念吧,玉姝见了同事的孩子都喜欢得又是抱又是给小吃,不知自己有个会怎样呢?文彬总爱设想玉姝抱孩子的样子: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贴在她水白光滑的脸上,胖乎乎的手搂着她的的脖子,啊,那是多么幸福。他想着都能笑出来,所以因家里冷清造成的不快也就马上消失了。今天,他却既没有时间不快也没有心思收拾屋子,蔫蔫地躺在床上,疲惫隔断了他寻吸玉姝香气的欲望,也阻碍了他饥饿的欲望,于无欲无求间睡着了。
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空空的肚子急需要东西填充。他打开冰箱,空空的,只有一颗煮熟的鸡蛋,他剥开一股膻臭,扔进了垃圾桶。他再找,终于在厨柜中找到几盒奶和几小袋馍片,水果一颗都没有,他插上热水器烧上水,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可怜的两样食品,心疼极了,玉姝有多长时间没吃一口热饭了。他拨通她的电话关切地问:“玉儿,你在哪儿住着?”“老地方,山水间宾馆,怎么啦?”“没事,我问问,吃饭没?吃了啥?”“在医院外边的小滩上喝了碗面,你呢?”他没有回答她,继续说:“检查完了,明天回来吧,回来我给你做顿饭,你瞧你这吃的是啥呀,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玉儿——,我——对不起你!”说着说着,哽咽了。玉姝显然也在流泪,话筒里有隐隐的啜泣声。“文彬,我——”,玉姝欲言又止。他又追问:“能赶回来吗?”“能,我明天带上药就回去!”
挂断电话,文彬开始收拾屋子,先将厨房、客厅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并把散落的东西摆放整齐,然后拖了地,把垃圾放到门口,准备明天下楼时扔。再坐回电视机前,十二点已过,他不瞌睡,打开电视,自动播放“历史记录”里的节目,是《蜗居》,怎么不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或《活着》。玉姝啥时喜欢看这部剧了。他可不喜欢,将一个小三还刻画得清纯可爱,让人怜惜。他关掉,开始搜索《易中天品三国》,他突然想看这个讲座。
下葬韩少波老师的日子,平平常常,老天爷没有因此愁云密布、阴雨连绵,一如昨天跟前天,没有云彩的天空是单纯的蓝色,就这一种颜色,也别想看透它,越看它越深远,像不可测大海,越波平如镜越神秘莫测。到墓地送韩老师最后一程的只有他的妻子、儿子、王文彬跟几位最要好的朋友。秦老师一直坚持要来,但韩老师的妻子说什么也不让,她认为韩老师是替秦露死的,因为据秦露说,当时韩老师有点累,她替韩老师开着车,突然是一只野兔还是什么,她没看清,从隔离带钻出来,她一着急猛打方向盘,小车失控径直向右侧行驶的一辆货车撞去,在那一刹那,韩老师伸过手来将方向盘向左扳了一把,致使副驾深深地嵌入车厢下,而主驾露在了车厢外。说也奇怪,秦露醒来后,又进行了一次彻底检查,仅断了两根肋骨,再无任何严重损伤。她认为韩老师救了她,她必须来参加丧仪,但韩老师妻子视她为仇,决不见她,她也就只能躺在医院的床上一个人默默流泪。陪她流泪的是她母亲,但两人心境不同,她母亲是为她难过,看着四十几的女儿还是单身一人,她母亲又是急又是气,现在撞成这样,让这个近七十的老母亲陪她,老母亲的心啊,伤痛又凄苦,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这副性情,老母亲有时都想是不是老天在惩罚自己。秦露推了推母亲,递给母亲一张纸,问:“妈,你怎么也哭了?”母亲看了她一眼,道:“你一哭,妈也想哭,哭着哭着就止不住了。”秦露又递给母亲一张抽纸。
与秦露同样想去墓地也没去成的还有杨书记跟学校的领导,倒不是因为有紧急会议等工作安排,也是韩老师的妻子不允许。韩老师妻子想给韩老师申请“烈士”,但学校从无先例,韩老师又是在工作之外回家的路上出事的,杨书记跟领导们开了几次会都难以定论,终究没有批准。韩老师的妻子为此还到学校大闹了两次,闹归闹,政策是政策,谁也没有办法,杨书记也很遗憾。但韩老师妻子认定是他们这些领导不给批,不给韩老师以肯定,所以对他们的排斥胜过对秦露的仇视,连他们的影子都不想看到。
只有王文彬以同事的身份站在墓碑前,将一大束鲜花放在碑座上,这束花是由五束扎成一捆的,包含秦露、老支书、杨书记和沙梁乡田书记每人献上的一束。其他人离开墓地后,文彬又独自站了好长时间,他已没有前几天撕心裂肺的痛,而是胸间有点闷,像屈着一口气,长舒了一次又一次,但总吐不出来。他不只一次跟杨书记沟通,希望将韩少波同志评为烈士,他也相信会上杨书记肯定极力争取过,但怎么也通不过,果真是扶贫干部的付出、牺牲与精神还不足以与这个称号匹配吗?韩老师本可以在附属学校代上几节副科,安安然然,等待退休的,他却像位热血青年加入了他认为必将载入史册的一项时代壮举。他跟文彬这个队长兼“第一书记”一样,要驻村,要将基础数据核准,保证每项政策宣传、落实到位,他们走访次数不比自己少。他们的工作是扶贫工作的神经末梢,直接与贫困户打交道,冷暖自知,伤痕自愈。他们为了啥,又图什么呢?最后连命也图进去了,落了个回家途中车祸意外身亡。韩老师的工作究竟有没有人看到,韩老师工作的意义究竟有没有人肯定?难道只能向学校挣这么一块墓地吗?他向着长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嘘——
天依然那么蓝,那么深,那么远。



李晋成,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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