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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太阳花(30)

第 30 章
入了冬,工地上已很少有营生,打工的从上个月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到今天,工棚里只剩六个人,隔壁四个也买好了明天的火车票。承红没走,是因为师傅想让他陪着一起看工地,工头儿是师傅的老乡,信得过师傅。承红其实特想回,出来近半年了,他想承青、文彬,也想父亲。只是他重情义,没有师傅,他在工地上立不住脚,所以不忍把师傅一个人撂这儿,那太孤独、太难受了,与之前的工地相比,这儿离市镇足有十里,放眼望去,渺无人烟。村里的坡上已够荒凉,下雪后,还有野兔跑过的印痕,这儿连老鼠都嫌孤独,荒草只恨长错了地方,寒风吹过,发出无奈的叹息。今天,六个人还能聚一起打牌、胡侃。明天呢?他抚摸着工头买来看工地的大黑狗,心里有点害怕明天的到来。
吃过午饭,四位工友开始卷铺盖。承红开玩笑,“要不是娶老婆,还急成这,现在卷起,晚上睡哪儿?”其中一位回笑着回道:“不娶老婆哇,不能找个女的,我们今晚回城里住呀,你陪你师傅搭帐篷哇,哈哈——”另一个比较老实,跟承红解释,“听毬他鬼打的胡嚼了,手机上预报今晚有雪了,我们怕被雪截住。现在回了城,在火车站将就一晚,明早正好坐车。”已将铺盖卷好准备装袋子的中年人说:“我们走了,就剩下你跟老师傅,出出进进相跟着,那碳多了,你勤谨些,好好烧上。明年一开春,我们就来了。”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嘱咐这嘱咐那,离别的情绪越来越浓,承红忍不住流泪,四个人拍拍他的肩膀,背起行李走出工地。旁边的大黑也似乎从依依的氛围中嗅出了伤感,安静地蹲在地上,吐着舌头,默默流泪。
一直到看不见四人了,承红才转身回到工棚中,大黑懂话地钻进棚侧的窝里,师傅许是习惯了分分合合,自始至终没有出去,躺在床上呼呼地睡觉。中午,他又喝多了,承红担心他冷,给炉子里添了两块碳,捅了两炉锥,炉火便呼呼上窜,发出呼呼的响声。承红喜欢这声音,它比师傅呼噜噜的鼾声有气势、有温度,有时还能引起他对童年的回忆,小时候的教室里就生着这样一个火炉,每当轮他值日时,他会在父亲的指导下将炉子烧得旺旺的,最好能热得老师脸上出汗、同学们想脱棉衣。有一次下课,他悄悄在炉膛下塞进几颗山药,上课了,烤山药的香味慢慢从炉下飘散出来,盈满整间窑洞。老师也被引诱得坐不住了,领读一遍课文后,要求学生朗读,自己走过去打开炉膛将山药翻了个身。到香味再憋满教室时,老师将山药掏出来,用黑板擦先擦去山药表层的灰,然后在烤焦的地方慢慢擦,擦去焦黑的一层露出虎黄虎黄的脆皮,学生已馋得围了一圈,老师笑着将擦好的山药递给最近一名同学,而后每人一口轮着吃。那味道,是他今生的最美的回忆!他咽了一口唾沫,也想烤个山药,找了半天,没找着一颗,在这儿山药是菜,一次买十来八斤,哪像刘家沟它是土产,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咋吃就咋吃。他又咽了口唾沫想下次去城里得多买几斤,看工地期间的伙食可是工头负责。
晚饭好了,师傅还没醒,他也没叫,反正没事让师傅多睡会儿哇。他洗完锅碗,给炉子添了碳也去上铺睡了,他喜欢睡上铺,安静又暖和。睡到半夜里,他感觉有点冷将被子紧了紧,莫非炉火熄了,他爬起来拉着灯想看看炉子,一低头发现师傅脸朝下在地上杵着。师傅睡觉一向规矩,怎么啦?他顾不得穿裤子跳下床将师傅的身子扳过来平躺在地面上,师傅的脸上沾了一层黄土,右颊被蹭去很大一块皮,血殷殷的。“师傅,师傅,你咋啦?”他惊慌得不知所措,哭喊地问。师傅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呼吸异常困难,显得特难受,眼盯着他,已经发僵的手拉着他的右手往心口拽。他以为师傅心口疼,不知怎么办,慌急地说:“师傅,你挺挺,我给工头打电话。”他挣脱师傅的手,从床头摸来电话拨通工头的大声喊:“师傅病得倒在了床下,你快来!”说完扔下电话又来看师傅,师傅的头已耷拉在一边,一只手还紧紧地压在胸口,他握住师傅的手本想移开让师傅稍微舒服些,才感觉到手的温度在慢慢退去,他哭喊着,“师傅——师傅——”,师傅的眼再没动一下,手越来越凉。他抹着眼泪不知该怎么办,忽然想起师傅曾说过,“假如哪天我没了,你给我穿身新衣裳。”他还笑着问:“新衣裳在哪儿?”师傅平静地说:“在柜子里。”他急忙转身从师傅床下拉出那顶大木箱,锁着,他又从师傅身上摸来钥匙,打开,在箱底真有一身崭新的衣服,是师傅喜欢的深蓝色。他取出来,摸了摸,像是抚摸着师傅的背,心逐渐稳静下来,不再慌乱,然后将师傅抱在床上,脱去他身上脏兮兮的外衣,换上取出来的新外衣,在扣上衣扣时感觉师傅内衣的胸兜里硬帮帮了,他掏出来一看是师傅的随身笔记本,上边记着师傅的工时,他收起来好帮师傅结算下剩的工资。衣服穿好了,他弄来半盆热水给师傅擦干净手脸,还给洗了洗脚。师傅从来不爱洗脚,一个月都不洗一次,他要一脱袜子,能把满工棚的人熏出去,现在,这冲天的气味也像被他带走了,承红没有闻到。穿上新布鞋,一切就绪了,承红盘腿坐在地上,想给师傅烧张回头纸,跟前连张报纸都没有。他再次拨通工头的电话,那边焦急地问:“承红,老师傅咋样了?”“没了,你来看怎么办?”“你等着,我正往过赶,雪太大,看不清路,挂了。”
直到工头掀开门帘走进来,承红还在地上怔怔地坐着,像樽木雕,脸无表情,手机还在手里攥着。工头推了推他,他抬起头看着工头说:“师傅没了,没了,”眼里的泪不住往下流。工头过去摸了摸老师傅的脸、身体,已经彻底凉了。他找来路过城镇时买的砂锅、烧纸,俩人给老人点了回头纸。然后工头拉着承红走出工棚,天刚亮,远近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工头开来的皮卡车上也落了一层。工头拉开车门,俩人坐到车上,工头问:“承红,老师傅到底咋没的?”承红将前后的经过详细说了,工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老师傅可能有心脏病,昨天喝得多,引发了。”“我睡得太死,就没听到师傅挣扎、响动,”承红还在自责。“这没你的事,承红,即使你发现了,能咋,这儿离医院那么远。”“他啥时有的这病,我一点也不知道,早知,应该备些药,上礼拜我还跟他去的城里。”工头看着承红痛苦的样子,感到一丝安慰。老师傅是他老乡,据说曾有一个儿子,跟他一起打工,前几年不明不白死在了工地上。家里或许再没有亲人,因为自跟着他四处奔波以来,从没回过家,工地就是他的家。“现在怎么办,通知师傅的家人哇,你知道他家里还有谁?”承红看着工头问。“通知谁了,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家里有谁?”“你不是跟他老乡吗?”“是老乡,都是河南的,河南那么大,我知道他是郑州还是洛阳?你听过他跟家人联系吗?”承红低着头认真地想,没有,师傅一次都没有提过家、家人,他忽然想起了师傅的手机,跳下车去工棚中取来。师傅手机的开机密码是他设置的,他为了好记设的自己的生日,点通迅录,只存着他跟工头的电话,再没有第三个联系人。他失望地将手机扔到操作台上,看了工头一眼又问:“现在咋办?”“能咋,人死了,埋吧!”“埋?”“哦,难道还不埋?”是啊,在村里,老人没了,最多停七天,七天后按阴阳择下的好日子下葬,七天内孝子披麻戴孝、守灵,亲朋好友来吊唁、点纸。如今,师傅一无家可回二无孝子带孝三无朋友吊念,不埋,还能怎样?他痛苦地低下头,大滴大滴的泪掉在裤腿上。工头拍拍他,“走吧,去城里给老师傅买口棺,”说着打着皮卡缓缓地开出工地。眼前灰蒙蒙的,根本没有路,工头只能凭感觉和来时隐约的车辙慢慢往前开,平时20分钟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往回返更慢,他们要照顾后边给拉棺材的车。二人觉得老师傅活着不讲究,死了应该体面些,所以选了口好棺,又雇了“丧事一条龙”,打算给老师傅弄个比较正式的入殓、出丧与下葬仪式,也算尽了二人之心。到了工地,入殓后,“丧事一条龙”的人去打墓了。工头让承红将隔壁的炉子生着,自己将车上的被子搬到床上,也示意承红搬过来。停过死人的地方,晦气,活人总要回避。承红抱着被卷进来,工头已睡着了,那平躺的样子、粗鲁的呼声,跟昨天的情景一模一样。承红不自禁地推了推工头耷拉在床边的胳膊,他翻了身,承红放心地躺下,昨晚折腾到现在,承红着实累了,倒头便睡。
“丧事一条龙”的人叫醒他俩,已是晚上九点。他们自己煮了面,问他俩吃不,他俩才觉得肚里空空的,饿极了,所以不客气地每人吃了两包。他们问:“墓已挖好,那明天就下葬吧?”工头说:“葬了吧。”承红没说话,站起来走到工棚外,在师傅的灵前点了张纸。棺材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像盖了一条洁白的被子,盖着哇,师傅活着时都没盖过这么干净的被子,这场雪应该是专程来送师傅的。承红看看天,只见雪花在灯影里飞舞。
第二天一早,天晴了,蓝荧荧的。地上的雪足有一尺厚,承红扫开一块空地,跪下来,工头也跪过来,共同给师傅点了张纸。工头示意承红把砂锅打了,承红想了想,师傅确实是把自己当儿子看待的,教自己技术,帮自己找营生,还带着自己去跟工头要工资,连银行卡的密码师傅都让他给记着,取钱时师傅拿卡他输密码,然后拿着钱一起去下馆子或买东西。承红双手端起砂锅重重地摔在地上,喊了声:“师傅——”,声泪俱下。“丧事一条龙”的人已把车倒在了棺材旁,几个后生熟练地将棺材推到车上,慢慢开走了。工头本不想去,因为已有好几个电话来催,但看见承红跟车出去了,只好对着电话说了句什么跟上来。墓坑挖得很经济,放好棺材,左右连根锹把都插不进去,勉强能把下葬的绳子抽出来。绳子一出,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后生铲起土便往坑里填,承红也拿过锹填了几铲土,边填边默念着“师傅躲土的,师傅躲土的——”不大工夫,已拢起一个小土丘,丘前没有墓碑,丘侧没有柳枝,丘上没有花圈。承红捡来三块砖头,立在墓前算是给师傅设了道门,虽说师傅不爱走动,但闷久了或许想出来看看雪、看看这片荒野,没门怎么能出出进进呢?承红跪下来又烧了几张纸,心里说,“师傅,收着这些钱买些酒,自己喝,不爱穿就别买衣裳了,到了那边爱干啥干些啥哇!”纸烧尽时,他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周围已没有人,“丧事一条龙”的人早开车走了,工头也走出很远。他紧走几步想赶上工头,工头有意甩他,迅急地发动车,扬起滚滚雪尘。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大声问:“你为甚不拉我?”工头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走了,谁给看工地呀?”“我不给你看,你回来——”“你敢不看,你要不看,剩下的工资一分也不给!”“你欺负人!”承红急得快要哭了。“承红,不是哥欺负你,”工头语气缓下来,“你帮哥看两个多月,哥给你加倍工资,连老师傅的一起都给你,你看,工地只有你一个人了,我再找谁去,只有你帮哥哥了,啊——”电话断了,承红再怎么打对方都不接。
怎么办?承红慌乱而无助地蹲在地上,一时没了主意,要是师傅在还可以帮他出出主意。不行,他得离开这儿。他跑回工棚,打算收拾东西才发现自己的行李根本一背背不了,况且还有许多工友的行李没带走,托他照看。门口还有大黑,他走了,它会饿死的。再说,工地上还有许多机械,真丢了,咋办?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软软地躺下来,心里默念着师傅,泪止不住往下流。哭累了,感觉有些饿,去找东西时才发现工棚后放着许多菜蔬,还有几箱方便面和两箱白酒,显然工头早打算抛下他看门。他煮了两袋面,倒了半瓶酒,取出箱子里的榨菜、花生米,边吃边喝,听见大黑在吱吱扭扭地叫,他才想起有三四顿没喂它了,急忙给它倒了些面汤加了两根火腿,看着它吃得那么痛快,承红的食欲也来了,又煮了一袋面,将剩下半瓶酒全喝光,昏昏沉沉地睡了。
承红是被冻醒的,醒来发现周围黑洞洞的,大概是半夜,想到这慌郊野领只有自己一人,忽然有点怕,他摸找被子想蒙住头,可不知道被子在哪儿。他想拉着灯,灯的开关在哪儿呢,他努力地想,应该是在工棚门口,可门口黑魆魆的仿佛藏着什么,他连看都不敢看怎么敢过去。他想到了手机,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找到了开关,就在他头侧,工友们为了方便接了条绳子,一拽绳头灯亮了。他快速地展开被子,又将邻床工友留下的两条毛毯搭上。钻进去,可无论如何睡不着,不时用眼睛扫视门口,深怕那里进来什么,他甚至怀疑师傅的棺木还在棚外,师傅还躺在隔壁。他再紧了紧被子,身体抖成一团,嘴唇的颤抖带动得上下牙都相互碰磕。大,您在哪儿,承红怕,他拿起手机想给父亲打电话,忽然想起师傅说过出了门就是大人了,尽量不要让家里惦记。他深更半夜打过去,父亲今晚还能睡着吗,说不准明天就火急火燎赶来了,不行,不能让父亲操心,他放下手机。睡不着,索性不睡了,他坐起来将自己裹成一个大面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似乎觉得他的眼神能逼走邪祟,直到看见门缝里透出白色,他跳起来走过去撩起门帘,天亮了,白皑皑的雪反射着银光。
他决定不走了,吃过早饭,将隔壁师傅的床拆掉,师傅的工具搬到了他床下,师傅的衣物去他坟头全烧了,又把工棚周围重新修整了一番,在工棚门外又加了一道门帘,并将大黑牵回棚里,拴在他床头与他作伴。最后,坐下来掏出师傅的笔记本,说是笔记本根本没文字,就是用一些竖杠记录着他做过的工时,承红经常跟师傅一起算,所以明白他的记录,承红算了算还有一个多月的工资没结算,如果工头算话,那么这两个月下来,他可能挣到两万块钱。不行,他得跟工头再把话说定。于是他打通电话,工头听说他愿意看了,满口应承,说要是不算话让老师傅来找他。承红挂断电话,再翻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皮夹内夹着一张卡,是师傅的储蓄卡,他一下明白师傅临危时拉他手的用意,是让他取这个本子这张卡。承红闭上眼,两滴泪从眼角挤出来。



李晋成,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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