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凉爽下来的时候，偶尔有几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这是学校开学的季节。
锦信达中学的教师公寓是双面楼，我是属于上了年纪的照顾对象，也就心安理得地住进了一楼向阳的一面。
我对门的阴面住的是一位女老师，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朴素大方，身材高挑，面容和善，戴一副金丝架的眼镜。
女老师门口的小塑料凳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嘴边叼着一支烟卷儿，边吸烟边修理自行车。自行车的座子放在地上，两个车轮子朝天，有一个慢慢地转动着。男人紧盯着自行车转动的辐条，好像在研究转动的地球，很庄重的样子。我想，这应该是女老师的父亲了。
女老师和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在屋子里收拾横躺竖卧的繁杂家当。从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中我确认：他们是母子关系，并且，他们是山东人。
第二天，学校开课了。教室里的孩子们经历过一个相对漫长的暑假，一个个晒得黑不溜秋，牙齿倒是显得更洁白了。在班里的师生见面会上，我和对门的女老师见面了。原来，我们带同一个班，她教化学，叫叶小慧。我有些小小的激动，人，是有缘分这么一说的，不然，哪来这些巧合？
放学的时候，我和叶老师在院子里相遇，我们共同的行进方向是教师公寓楼。她走在我身后，离我很近，我能够清楚地听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钥匙之间的摩擦声。走了一段距离，我们仍然相跟着。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细节，我们彼此间并没有相互问候，却又不好意思拋下对方自顾自地走掉。这种关系，好像塑料大棚里的西红柿，表皮是红的，里边还绿着呢。
我和叶老师走进楼道，然后在各自开门的一瞬间回头朝对方笑了笑，算是确认我们的关系，那就是普通的邻居关系。
星期五是学校每周的例会，所谓例会，就是例行开会，和早晨洗脸刷牙一样，过个遍数。在会场上，我望见了叶老师的父亲，心头一惊，他也是老师？解开这个谜团并不费劲，散会后不大一会儿，疑惑就清水般明白了：他是高二的地理老师。那天散会后回家在门口转钥匙开门的时候，我觉得我像一只猫头鹰，特意用劲盯了一阵子对面这个门，里边住着的人：父亲、女儿、外甥……
叶老师的父亲，也就是老叶老师，特别喜欢吸烟，我也是个烟鬼，相同的嗜好很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楼道里，互相借个火呀，递支烟呀，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那天早晨，我和老叶老师在楼道里边吸烟边闲聊，闲聊的话题是：美国科学家最新科研成果，吸烟对人的寿命的影响微乎其微，根本不必太在意……
老叶老师的外甥手里拿着一个大白馒头，边咬边朝我们这边喊到：爸爸，回来吃饭！嗯？这孩子，怎么喊爸爸？楼道里只有我们两个呀？一个姥爷，一个叔叔。
老叶老师被小男孩喊回了家，我盯着他们家的门，脑子里像进了水，一片空白。这是哪门子的事呀？姥爷转眼间就变成了爸爸？
这个早晨，我没有去食堂吃早饭，我的情绪非常古怪：好像是被人蒙骗了什么，却又不是；好像是失去了什么，也不是；好像是嫉妒什么，又是又不是；好像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却也像狗拿耗子……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这样的事情，对于我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来说，真实的感受也许是忿忿不平吧。
两个男人，都嗜好吸烟喝酒，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他俩大概率会成为朋友，即使成不了朋友，也会互诉衷肠，这又助长了他们不良嗜好的泛滥。我和老叶老师就是这类人。不，我不能称他为老叶老师了，他已经脱下了伪装的外衣，原形毕露，他叫刘先宽，我戏谑地叫他刘海哥。他和叶小慧生的儿子叫刘嘉轩。
烟酒是个好东西，有了烟酒，我和刘海哥就日渐亲热起来。半年时间，他和叶小慧的故事经过我的努力打捞，再经过我的带有侦探性的好奇心的整理，线索就像被渔人提起来的渔网，一格一格，纲目分明。
叶小慧以大学一年级新生的身份踏入海宁师范学院的时候，那一年，她二十岁。母亲的司机扛着两大包行李，吃力地走在她的身后。她想：别人应该是把他们看做父女关系的。实际上，对于她来说，父亲只是个概念。据说，她五个月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
叶小慧的印象中，母亲就是一阵风，匆匆来，匆匆去，永远是单位的局长。难得的母女在一起，往往在早餐的饭桌边。
叶小慧在海宁师范学院接触到的第一位老师叫刘先宽，从叶小慧一踏入他的课堂的那一刻起，故事的序幕就在宿命中上演，只是男女主角还没有也不可能预测到故事的走向，因为这幕大剧没有剧本。
不过，从十几年后刘先宽的自我表述来看，这幕大剧的导演显然是他自己，他是这样说的：叶小慧就是一阵秋风，我是一片落叶，我被她吹得晕头转向，没有丝毫抵抗力……不管怎么说，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就像一片白纸……
叶小慧大学毕业的时候，和她一起离开海宁师范学院的还有刘先宽。刘先宽辞职了。对于叶小慧来说，她的未来是单纯而浪漫的，她觉得和刘老师在一起，永远是踏实的。此时，刘老师这个称呼很尴尬，恋人、丈夫……的称呼似乎是存在的，却又是虚幻的，好像春天里的地气，游丝般忽悠。
人是需要吃饭的，就像地里的庄稼需要水分、阳光和空气。为了这口饭，叶小慧和刘先宽背起行囊，坚定地扑入生活的洪流中。山东不可能呆了，就去河南，然后是河北、山西。虽然漂泊的日子浸润着繁杂和艰辛，毕竟教书还能够足以支撑他们现实而又抽象的生活。
当叶小慧和刘先宽的儿子一落地，他俩愣住了。叶小慧想起了她还有个当局长的妈，自己也是母亲的女儿；刘先宽更是浑身发抖，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和十八岁的大儿子，他感觉到活生生的境况压得他将要窒息，两个女人，两个儿子，生活在一刹那间就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蘸了水的纸，终究也包不住火，无论包裹的时间有多长。刘先宽低着沉重的头颅在电话的这一端向妻子摊牌了，结果令他在沉静中惶恐不安。妻子的平淡反应使他这个鼓足了气准备接受妻子打闹的大气球顿时泄了气。他所意料的将要发生的情况没有发生，他似乎还有些微弱的失望。
对方的宽容与妥协对于善良的人来说，是一种压力。刘先宽是善良的人，因为他正承受着压力。有了压力那就得释放，不然会憋出病来。刘先宽踏上了回山东的列车。
回到山东的刘先宽，究竟遭遇了什么，他是如何梳理他这团头绪繁多的乱麻的，他没有和我提及。我也曾经数次力图打开一个哪怕针眼大的小孔，然而，我的图谋全都化为了泡影。他从山东回来，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老婆抛给我一句话，一切照旧！
刘先宽是个听老婆话的人，他和叶小慧的生活确实一切照旧。我原以为他从山东回来后，叶小慧和他的生活难免会鸡飞狗跳，鸡毛满地。现在看来，我的预测完全没有一点儿先见之明。更让我纳闷的是叶小慧默默地接受了刘先宽妻子“一切照旧”这个安排！
时光就像一盘石磨，每一个人都得被挤到石缝间磨砺，皮开、肉绽、流血、伤筋、动骨……直到灵魂的汁液缓缓流淌出来。叶小慧的灵魂里流淌出来的是坚毅和倔强。她没有多少言语，眉眼间凝聚着一股强劲的骨气，我觉得她像一只雌鹰。
做为一个老师，叶小慧得到了人们的普遍尊重和敬畏，哪怕再调皮的学生，在她面前也像兔子般温顺下来。做为一个母亲，她更有超越一般母亲的斩钉截铁和知性深沉。
我们老师们的宿舍设施简陋，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水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每天中午，当大伙儿吃罢饭，或休息或看书的时候，水房里就会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叶小慧的儿子刘嘉轩在洗刷碗筷。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如果有一天没能听到这种声音，大家的心里还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做饭忘记了放盐，寡淡无味。当然，人们更惊叹的是叶小慧这个母亲——心真硬！
晚上，老师们查完学生宿舍回来，总会在楼道里看到刘嘉轩端着一大盆洗脚水趔趔趄趄地朝水房走去。大家心里都明白，刘嘉轩在临睡前要往水房里倒两盆洗完脚的水。来自湖北的楚老师经常开玩笑说：刘嘉轩能上二十四孝图了！有时，大家都关门闭户休息了，楼道里会传来拖鞋“巴塔——巴塔”的声音。大家都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小男孩的拖鞋声，刘嘉轩要到水房里洗拖布去了……
每个星期日的上午，叶小慧推着一辆怎么说也不算灵活的自行车行走在去镇子的路上，自行车的后架上驮着一个大塑料袋子。儿子刘嘉轩两只手很用劲地往前推塑料袋子，两只脚努力地抓地前行，叶小慧好像只是轻松地掌握着车子行进的方向，后面那个男孩似乎跟她没有多大关系。据说，塑料袋子里装的是刘嘉轩一周里在校园中捡拾到的废品。
当叶小慧的儿子长到八岁的时候，我们一起来锦信达学校的几个老师的合同期也到了。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动起来的不想停下来，停下来的不想动起来。我们大多数老师还是选择了离职另谋出路。
暑假里的一天傍晚，我出去找好新的学校后回到锦信达收拾行李。楼道里比往日冷清的多，脚步声的回音分外刺耳。叶小慧的门敞开着，屋子里洒满早晨一样的阳光，她坐在小塑料凳上织毛衣，刘嘉轩爬在桌子边玩一块魔方。他们的行李已经打包得井然有序。
我没有走进叶小慧的房间，只是立在门口问她：刘海哥哪去了？叶小慧放下手里的活儿，从手机的防护壳里取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我说：你打开看看。只见纸条上写着：小慧，嘉轩终于上小学了，把儿子的姓改为叶吧。我在一天天衰老，我无法对你后面的生活负责，所以我选择了离开……后面还有几行字，出于对叶小慧信赖我的尊重，我没有往下看。
我问叶小慧：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应付？她用中指的关节扶了扶眼镜，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们娘儿俩打算去内蒙锡林郭勒，过几天那边派车来接。
这天晚上，是我在锦信达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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