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阳 花（56）
走得很突然，瞒着文彬，连秦露都没告诉。刘大爷可能是她严令安排过的，也没敢事先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七月十日，放暑假的第二天一早，文彬打开微信习惯性地翻看，见有她的信息，点开是首短诗：
文彬输了句“在不需要假设的世界里，我还是假设吗”发出去，撤了；又写了句“雪，我爱你，你不要离开，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好久没有回信。他本想用最饱满最热切的话溅起一层层波浪，可是没有，连一圈涟漪都没有。他急忙拨打电话，挂了；再拨，又挂了。看来，她已下定决心。文彬无法接受，读了一遍又一遍短诗，每读一遍就在创伤的心头犁一次，犁了一次又一次，心底大吼：你们为什么都要选择离开，为什么——？难道我就这么遭你们嫌厌，以致非弃不可？这真的是命吗？他有些相信，被感情的波浪痛击了两次，他已无法保持福贵般的平和，痛苦地将头埋进被子里，忘记了起床。承明不敢叫他，直到饭快凉了，不得不叫，才懦懦地唤他。他悄悄地将泪水擦干，爬起来穿好衣服端起放在炕沿上的炒米，承明的饭总算有点进步，知道出锅时倒些生抽了。文彬吃着，承明汇报说村里的人想砍河道里的杨树。为什么要砍？他问。这些树是老支书过去给村里人争取回来的，村里人有林权证，他们说村子要搬了，想将这些树砍了卖掉，承明回答。有谋是什么意思？他又问。承明说，有谋觉得他们想砍就砍去哇，一则这些树不在退耕还林的坡梁上，那儿的决不能砍；二则这些树在河道里，本来就影响河道通畅，去年因树太密截住漂浮的杂物，阻塞了河道，洪水险些漫进村子，又到了雨季，他们不砍，村委也得组织人砍；三则杨树也不值几个钱。文彬想了想，同意了。
他感到憋闷，实在不想呆家里了，推门正要出去，秦露来了，看着他，没有说什么。文彬向坡上走去，想看看美葵开花了吗，他喜欢那既有火的热情又有乏黄的单纯的橘色，它给人以温暖也让人沉静。小时候他见过十来亩一片的葵花，黄艳艳、热辣辣的，像一锅沸腾的铁的熔液，走近了能感觉到它的灼热。不知，成百亩连成一片，是怎样的浩瀚，他特别期待。来到坡上，走到葵花间，美葵的个头不高，刚过腰，秆很粗壮，秆顶的葵花依然含着苞像紧握的拳头，这样一棵棵葵花就成了一条条从地下擎起来的手臂，正使劲地呐喊助力、加油成长。谷老板所言不虚，这些葵花确实比过去的改良不少，秆矮而粗、短而壮能防止被风吹折或被葵花盘压折。文彬相信秆壮了，葵花盘一定不会小，盘儿大了葵花籽能小吗？他扶起一个花苞跟自己的拳头比了比，花苞早大过了拳头。他刨了个坑，很深才刨出湿土，又需要一场透雨了。他看了看天。
秦露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始终没说一句话。文彬知道她就是想看着他，看见他，她就放心了。她越来越像他的姐，文彬觉得，不仅工作上配合、支持他，生活中也关怀备至，对他的情感波动更是洞悉入微、细心呵护，文彬非常感激。她在他身边就是一种安慰，不说话也暖暖的，如亲人在侧。
承明也跟来了，远远地站在他俩身后，这位懦弱的村会计也觉察到文彬不对头儿，生怕他出什么事，又不敢像秦露那般走得太近，远远地跟着、注视着，只要发现他有一点反常的举动肯定会兔子般冲过来。承明不迟钝也不木讷，表面的惟惟喏喏都是长年被小看、欺压造成的，其实他聪明睿智满脑子想法，可惜不被重视。文彬有时觉得对不住承明，对承明的认识太片面、主观了，这多少受了老支书及村里人的影响。
文彬本想坐下来，忽然手机响了，是承红，让他回去。文彬返回地头问秦露，承红、张雨二人谈得怎样了。秦露笑着说：“张雨昨天打电话问我，承红让她来家里，她用不用来？我问她想来看看吗，她说想。我说那问什么，来吧！肯定是来了。”文彬一听高兴地说：“这小子会选时机，这两天正是村里最好看的时候，街上干干净净，到处都是绿色，他家的杏也熟了。”“是啊，承红家的比刘有文家的还好吃，我知道张雨最喜欢吃杏。”“这你也知道。”“嗯，刘有文去年给我二叔拿过一些，到了乡医院众人分着吃了。张雨曾跟我说，那个杏特好吃，有机会她还想吃。这次让她尝尝更好吃的。”承明见二人说笑，也凑前来，刚走过晒场，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了下，脚尖生疼。承明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一段，怕那块高出地面的石头再绊倒其他人，又返回去将石头从土里抠出来，正要往坑里扔，觉得手指触到的地方似乎有字。承明急忙将石块表面的泥土擦净，确认这是残碑的一角，有两行竖排的字迹，一时辨认不清，想起王书记跟他说找碑的事，激动地喊：“王书记，碑——石碑——！”文彬、秦露应声返回来，看着承明手中的石块，那石块的材质、颜色跟蛮小家的一模一样，显然是从一块碑体上脱落下来的。这也印证了老支书说的话，“破四旧”时村里的所有碑全被砸碎了，包括神龛里的不知名的神位。老支书手中碑额的拓文是刘忠儒交给他的，至于那拓文是刘忠儒承继下来的还是亲自碑拓的，老支书也不清楚。那天，文彬将石碑搬到老支书的院子里，老支书给他看过那张拓纸，黑底白字，字迹清楚，写着“道仁恒盈，德义养心。贤礼化行，慧智守中。诚信育怀，忠孝有承。否泰成循，万一相生。”老支书怕把原纸弄丢了，让承明照样子摹了十份。当下，将十一份全给了有谋，说：“这是咱们村的根脉，你可保管好了。”有谋推让，文彬说：“接着吧，这是老支书对你的信任，可要记住他的重托。”文彬接过承明手中的石头端详了好久，也认不出什么字，太模糊了，他又不擅长于读碑。让承明认，承明也认不出。他们本想再找找看还有没有残片，看看周围宽阔的空地绿草菌菌，从哪儿下手？况且，老支书说古物这东西，哪天想出就出来了，或许一泡尿就能冲出来，自有定数，它若不想出来，全村人连明赶昼夜找也找不到，非人力所及。所以，他们没再搜寻，拿着石头来找老支书。老支书正坐在院中的黄瓜架旁出神，黄瓜底层的花儿已开败，小黄瓜已有一拃多长，而上边的花儿正盛。老支书见他们进来，忙去找小凳子。他老伴儿也帮着找来一个放在小路中间，她的气色好多了，土灰色的脸有了些许光泽，白头也不似以前灰涩。
老支书将文彬递来的石头包起来说：“我先保存着，你们慢慢发现的，如果能凑齐，我找个人来拼，如果凑不齐，我也要找个人读出这上面的字。”秦露说：“老支书，我跟小王商量了一下，有个想法，还得麻烦您帮忙。”“说哇，我辞职了要没离开，村里的事还有责任，你们也再不准说'帮忙’'麻烦’的话，再说我老汉真生气了。”秦露笑了笑，“我们想让您出面向村里的人回收过去的老物件，像宋家寨村史馆摆放的那些，免得人们扔了。”“好啊，”承明先激动起来，“说不定还能收到有字的石碑。”老支书也高兴地说：“我正想跟你们商量这事，你看，”他指着院子东边的一大块空地，“我把地方倒腾出来了，”说着，带三个人来到空地，指着空地的西边说这儿摆石头做的，指着空地的北边说这儿放木头做的，指着空地东边说这儿放铁器，指着西边说那儿放杂七杂八的。“有些东西怕雨，咋办？”承明细心。“我准备上边搭棚子，围起来，”老支书解释。承明高兴地说：“您啥时搭叫我，我跟您搭。”秦露也急着说：“我们也来。”老支书成竹在胸地说：“到时候看！”文彬的手机又响了，一定是承红等不及了。文彬接通说马上过去，然后拉着老支书一起去。老支书当然乐意，张雨是个好姑娘，他住院时没少给她添麻烦，她一句怨言也没说。他还没好好感谢张雨呢，所以老支书让秦露给洗了一盘水萝卜带上。如果张雨能看中承红，这可是建起新村后的第一桩喜事，他一定让承红边迁新居边办婚事，来个双喜临门。老支书想着，心都开了花，像黄瓜藤上的小黄花，细碎、玲珑，那是专属农村人的一种幸福感。
刘有全看见老支书也来了，忙跑到大门口迎接，随他来的还有大黑。承红估计是担心张雨一个人在家里不自在，没有出来。老支书刚进屋，对倚在炕沿边的张雨说：“闺女，还记得大爷哇？”张雨笑着回答：“记着记着，老支书，您身体还好哇？”“好着哩，哪天再让李院长给输两瓶液，你还得护理我啊！”老支书说笑。张雨伶俐，说：“我希望您永远不去医院，永远身体健康。”“好话，”老支书一边赞叹一边笑着朝承红说，“承红，听见了哇，看人家小张咋说话了，以后学着点儿。”承红脸红楚楚地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他到了张雨家。
众人坐下来，文彬见桌子上放着的都是从城里买来的水果、干果，对承红说：“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树上摘杏儿！”承红才想起自家院子里有现成的黄杏，急忙跑出去，文彬又喊：“不要打，爬到树顶上选那最红最大的。”秦露不失时机地拉张雨坐到她身旁悄悄说：“你说刘有文家的杏儿好吃，今天让你尝尝更好吃的。”张雨笑着没说话。秦露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她脸一红娇羞地扭打秦露，秦露一边招架一边说：“王书记看着了，他可是严肃的人。”唬得张雨停止了扭打，低下头。老支书转回身问张雨，“闺女，听说李院长要调了，有这回事没？”“没听说，李院长今天还在上班呢，我跟他请的假，”张雨抬起头回答。“又是人们瞎传了，”老支书自语。秦露接过话头，“我也听说了，说不定，现在民间的话比官方的还灵。”文彬制止，“工作人员不说这些，以会议决定和文件为准。”秦露也有些后悔，好在没有旁人，便又跟张雨开始说悄悄话。承红将洗好的黄杏放在桌子中间。秦露取了一个，轻轻一捏，杏儿裂成两瓣，果肉水黄水黄的，让人垂涎。她递一瓣给张雨，张雨接过来咬了一小口，有点酸正想皱眉，不知从哪儿窜出一股甜，丝丝缕缕刺激着味蕾，那感觉先爽后腻诱引着她又将剩余的一小块放嘴里。秦露见她喜欢，又抓来一把放到她面前，张雨不好意思，只取了一个如秦露一般捏开，跟秦露分着吃。文彬选一个黄里带红的给老支书，老支书不敢吃。文彬也享受不了这种感觉，只吃了两颗。
时间还早，怎样才能让张雨不觉得无聊呢？文彬决定让秦露带她去村里转转，承红陪着，承红不爱说话，少不了他从中周旋。于是四人先来到村口，文彬像导游似的给张雨介绍牌楼的构造、作用以及晚上灯亮后的美景，竟吸引得张雨瞪着眼睛好奇地听着，这更激发了文彬的热情。他又介绍了路两旁的停车场、河畔杨柳、柳荫下的石铺小路、路尽头的公厕及入村新拓宽的大路、沿路的太阳能路灯，一直到村中的大榆树、树下闻到的淡淡酒香和妇女们手中缝的鞋垫。文彬忽然觉得刘家沟有可描述的景观越来越多，可讲的故事越来越丰富。然后，又带她去了工作站。郑泽芳居然不在，工作站怎么能没人？文彬有点不高兴，让秦露给郑泽芳打电话。郑泽芳边接电话边从有福家出来，她没走大门而是从后边的矮墙直接跳到工作站院中。秦露见她过来，挂断电话，当着张雨的面，文彬没说什么，提醒她以后他们不在时不要离开，保证工作站时时有人。郑泽芳说她知道，只是去前院上了趟厕所。上厕所？秦露有点儿怀疑，她知道郑泽芳爱干净也爱摆谱，平时都去村口的公厕，今天怎么会去有福家半遮半掩的茅坑？但她也想不出郑泽芳还能去干什么，这个懒得连地都不想下的人还有什么能让她走出家门？
文彬安排郑泽芳制几张表样。张雨说她想看看合作社的库房，四个人又来到了后沟，在宽阔的晒场，张雨高兴地要跟秦露以仓库为背景照张相，承红帮着照了好多张。秦露又将张雨、承红二人强拉在一起，生硬地放进一个相框里，张雨倒不显拘谨，承红反而扭扭怩怩，气得秦露干着急。文彬也狠不得过去踹他一脚，心想，去秀水打工练的胆子哪去了，连拉张雨的手或搂她的肩都不知道？这么好的机会，要是映雪站那儿，他肯定抱她入怀了。一想到映雪，他的情绪陡然低落，为了掩饰，继续向后沟走去。在那儿，他给张雨介绍了村里今年的规模化种植情况。谷子得雨迟但长得异常喜人，绿油油的，已高过他们的膝盖，好像正在努力印证老支书的那句话：庄户能把以前误下的赶上来！要文彬说，谷子是在发疯地赶，前几天来看时，他记得只在地头的标杆处，今天标杆已被完全盖没，他不得不将标杆又向上提了提。张雨对此不大感兴趣，跟秦露说起了绣鞋垫的事，并磨着秦露要去有谋家，因为所有绣好的鞋垫都在有谋家放着。他们来到有谋家，已临近中午，刘有全电话催了两次说快能吃饭了。秦露让杏花拿出准备参展的样品让张雨看，张雨拿起一对喜鹊登梅的鞋垫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那梅枝像要从垫子上伸了出来，她惊异是怎么绣出这种立体感的？杏花见她喜欢笑着说：“你要聘给我们承红，婶子不但给你绣'喜鹊登梅’，还给你绣一套'枣生桂子’。”羞得张雨脸嫣红嫣红的。临走时，杏花将那双“喜鹊登梅”硬塞到张雨手中说：“婶子跟你耍笑了，这双是我绣的送给你。”张雨推着不收，秦露劝道：“拿着吧，这在刘家沟不稀罕，不过是人们农闲时绣着玩。哪天，让杏花婶教你绣。”杏花接过话头，“哪天都能，只要张雨有时间。”张雨还是不好意思收，秦露将鞋垫塞到承红手里，四个人一起出来。刘有全已在坡下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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