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6·23日的清晨，我从北京出发经过六个小时的行程，中午十一点半赶到家乡寿张镇。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翻天覆地，只是街道拓宽了，马路两旁多了两排双层商住两用房，空置的房子大门紧锁。小镇的商业街也因为疫情的原因，不复往日的车水马龙，呈现一种寥落和衰败。由于天气酷热，脚跟不小心碰到地面都火辣辣的灼痛，我是不太怕热的人，但也禁不住大汗涔涔。距离这片故土越近，我的心就越发感觉到胆怯，一种说不上来的酸苦味道升腾上来，我已经预料到我会看见什么，但我绝对没有想到，两天的时间我在这里感受到的一切，竟然如此沉重，这种压在肩头的铁轭始终让我难以喘息，倍感压抑。
掰着指头算起，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回来了，上次回来还是爷爷去世，从湖南赶回来奔丧，而这已经距离我离家有10个年头了。将自己放逐在外，“流浪”的这些年，我对这里的人事物已经越来越陌生，我甚至不太记得跟我打照面人的名字，这是让我最尴尬的地方。说实话，我对这片土地怀有深厚的情感，之所以相隔十年才回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对这片黄土大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河一路我都深深地想念，可是唯有我遇见人的时候，我好像在这里不曾存在过，我就像个外星人一般，对这里是如此的陌生。儿时的伙伴，很多人的名字我只有模糊的印象，想不起他们的面貌，童年回忆成了彼此沟通的主要谈资，要么就是关切的问你今年赚了多少钱，买了几套房，生了几个孩子，除此再无其他。
回到儿时的家园，如今已经破壁残垣，院子里荒草丛生，有的草已经长到了一米多高。唯有那栋建于90年代初的红砖平顶房还在挺立，守望这荒凉之境，显得垂暮哀哀。老房因为年久失修，天花板已经裂出道道裂缝，四围的白灰墙皮斑驳，又黑又霉。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个房子曾经辉煌过，在当时它是村上最豪华的红砖房，住在这里的主人也因为做布匹批发生意，前来拜访坐谈的人，挤的堂屋水泄不通。房子苍老皲裂的脸上写满了这30年它见证过的盛与衰，如今它跟村上现代化的双层别墅楼相比，显得如此卑微、寒酸，简直活生生的“贫民窟”，这不是我在作践，而是好笑又悲苦。国家的乡镇化建设和精准扶贫，让许多人真真正正的富裕起来，村里很多人都翻盖了新式楼房，而这个岌岌可危的老房却成了历史。家中唯一剩下的就是将近90岁的祖母，陪伴她的是一只被酷暑炙烤、直吐舌头的小黄狗，被拴在一根铁柱上，看到我就汪汪叫，我以为天气太热，它没有水可以喝，赶紧在水池边找来一个碗底都是泥巴的白瓷碗，清洗干净，盛满水放到它旁边，它嗅了嗅，没有喝，只是绕着铁柱一圈一圈的打转，我看到它那干瘪的肚子，就打开堂屋的门，从来里面找来半块馒头丢给它，它嘴巴叼着馒头还是一圈圈的转，我退到树荫底下，远远的望着，它才放下馒头，两只爪子摁着馒头，一点一点的啃。看到这一幕，我瞬间感到一股胃酸反涌上来······忍住没让自己吐出来。望着这个残破的家中尚有生命力的小生物，想到它未来的命运，每天被一条伴随它到死的铁链，在铁柱四周来回打转，跟城里那些享受主人待遇的宠物狗相比，它甚至不如一条无人问津的流浪狗。
看到这一切实在让我有万种说不出口的悲凉，一个家庭就此像摔得粉碎的玻璃，四分五裂，玻璃渣迸溅的到处都是，而我仅仅是那个微不足道的玻璃渣中的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家庭建设的短视和家风文化的缺失，一个大家族从祖父开始已经呈现衰败之象，到了父辈的顽梗和愚昧，将过多的经历放在眼目的情欲上，命运的软肋被女人所玩弄、捆绑，从此家庭出现了分裂，兄弟阋墙。到了我这一代，由于不满父辈的悖逆作为和低劣的行径，干脆将自己放逐到距家一千多公里外的湖南，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而且有了生根发芽之地。
在湖南听大伯讲，我们属于岳飞第38代后裔，可是我们对祖先的记忆越来越淡漠，甚至怀疑大伯口中所说的是否真实，想起这件事，我都心惊胆战，我们根本不配作为岳飞的后裔，我们没有任何可以传扬的文化和家风。现在有的只是各自攀比又互相瞧不起，不是轻看就是嫉妒，不是懒惰就是搞坏，想想也是感到命运竟然如此的荒诞不经，后裔一代不如一代，是我们自己自掘坟墓，腐烂了作为民族英雄的文化根基。我注意到儿时经常攀爬的血色铁梯，于是爬上那个连接房顶和地面的梯子，揭开屋顶的防漏油毡布，滚烫的油毡布下面是开裂、坑洼的水泥顶，因为无人打理，水泥、石子铺砌的顶面恨不得用手能搓出砂砾来。我记得98发大水那年，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大雨，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雨水淅沥沥地顺着水泥板的裂缝漏进屋内，白灰墙浸湿了大片，那时候家里连遮雨的塑料布都买不起，只能找来各种大小的盆子，接住漏下来的雨，到了晚上更是恐怖，睡觉的床铺已经被雨水打湿，屋里面漏成河，连睡觉都成了一种奢望。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赚钱把房子翻盖了，再也不住这种漏雨的房子。这个幻想持续了多年，现在看起来，我依然无法实现······不是经济原因，而是我与父亲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他宁肯每日望着这种沧桑，抱残守缺。而我想要复兴家园的希望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也许只能等。我从梯子慢慢下到中间位置，踩着梯梁俯瞰村落，儿时我经常爬上梯子看院子外的世界，从那个高度可以发现很多新奇的事情，水池旁的梧桐树上飞来一只啄木鸟，用坚硬的喙哒哒敲啄树洞，每天如此，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洞口竟然有只张开大嘴的雏鸟，雏鸟好似拔光毛的鸡皮囊裹了全身，每天夏日的太阳还尚未完全升起来，就探出洞口，啾啾直叫，着实让我能够看上一阵子。有时候做白日梦在想：如果我是那只雏鸟，每天期盼着妈妈带着可口的食物回来，躲避在安全的树洞里，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至少我不用再怕漏雨了！
87岁的奶奶身子骨依然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平时家里没人，陪伴她打发时间的只有一台落满灰尘的夏新牌液晶电视，可能是老人家不小心误按了哪个遥控键，导致电视无法观看。我拿着遥控器捣鼓了几下，调出了中央一台，奶奶的眼睛盯着电视看起来，陪她坐了几个小时，说了一些话，我就离开了，如果说离开，真是一场笑话——到了自己老家，怎么要离开？可是我只能离开，偌大的三间房子已经被各种杂物填满，如果刚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是捡废品的垃圾场。有句话叫“狗不嫌家贫”，可我是人，在城市生活习惯的人，我简直无法容忍自己住下来，如果我是个常年流浪在外的乞丐，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能够有这样的居住条件，我就举手谢天，可惜我不是那个身份。于是我又重复体验了大伯从外地归来时的场景。多年以后，在大伯新买的房子里，他跟我谈起了当年他那段不堪回首的伤痛：那年他是“逃难”回来的，返乡之后发现家里面目全非，百感交集，回到自己老家，竟然没有自己住的地方，反而要借住别人家，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情！。那个晚上，还很小的我，爬上梯子看着大伯在胡同里嚎啕，我渴望自己有足够的胆量打开那扇门，但是我不敢，父亲已经将门锁死，弱小的我每天都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若是犯了错误，后果将会是我难以承受的。大伯带着忏悔又兼愤怒的口吻继续说，他知道我特别想要他带我离开这个充满苦难的地方，但那时他没有能力，自顾不暇。而现在我能够真正体会到当年他返乡时的心情——不回是痛，归乡更痛！于是当晚，我借宿在三叔家。
临回北京前，跟儿时的玩伴吃饭，他因为要守店做汉堡，等到八点多才聚到一起，进到一家苍蝇馆子，吃的是非正宗的重庆鸡公煲。多年不见，由于认知和思想差异，能够谈论的共同话题就是童年回忆。我一直作为静静的倾听者，听他们聊着自己的辉煌史。他聊得最兴奋的是疫情之下，他们夫妻两个仍然可以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一年赚十多万。奋斗了十年，在县城花了93万买了一套120平的商品房，现在余到手上的存款有六七十万，下一个目标是买门面房，使劲存钱，存的越多越好。我盯着他，始终沉默不语。从他身上看到中国人吃苦耐劳的韧劲和勤奋节俭的优秀品德，这也是山东人的好习性，只要赚了钱就会存起来，手头富裕了，就去买房、买门面、买地皮。聊完了他的战绩，问到我做什么时，我有点难以启齿，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学习者，根本不敢自称导演，只能说我在家写剧本。不说不要紧，等他们了解到我的真实情况，眼目中无不透露出我的不靠谱，不守本分（在他们眼里，不赚钱就是不守本分）。我也只能一笑了之，无力去辩驳，我还不如一个在小镇做早餐赚的钱多，这也是事实。做汉堡的兄弟，好为人师的热情上来了，苦心劝我要好好考虑，无论做什么事情，没有钱寸步难行，拍电影更是，你就得先赚钱。他的话很中肯，也是他的真心话，我的那个梦想在他眼里，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在我们整个村来说就没出来过这种高等人，凭什么你能行？这句话，我从父辈那里同样听到过，几乎都是一样的言辞，统一的观点就是我不行。谈起梦想，他们更是劝我先放一放，我那个梦想太过于缥缈，简直就是空中楼阁，一点都不现实，话外之音我简直愚不可及。没有人脉、没有资源、又不是科班出身，你拿什么去实现？仅仅就是信心吗？如果20年后，做不成，怎么办？面对重重质疑，再多的辩驳也显得苍白，干脆就道明：我要做的不是梦想，驱动我前进的是使命感，那种背在肩膀上的十字架之路。而且我要的根本不是获取荣耀和金钱，而是使命让我不得不这么做。讲完这些他们更加觉得我这个人是外星来的，他们就是不相信，只好以我的思想层次高过他们潦草结束这次谈话。分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诚恳的对我说：常回来看看，年轻在外面不觉得，等你年纪老了，就知道人总要叶落归根。听了这话我十分难过，回来能做什么？家园已经成了废墟，生命将不复存在，爱早已化成冰埋葬在地下。我又如何让自己容身在这个蛮荒之地，去感受这种归乡之情带给我比搲心更痛的呢？也许我是自怜自艾，也许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这是我最深切最直观的感受，我就像个局外人在故乡之外远望，对这里的荒凉，破败，毁灭作着悲剧性预象！
夜里十一点多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忖今晚关于我的谈话，也正是这次痛定思痛的冥思，让我有了觉醒意识，而且随后降临的是觉醒行动。
我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不敢正视淋漓的鲜血，所以我选择一直去逃避。我难以在故土找到归属感，我所见到的人事物只有冷漠和疏离。家园没有人，没有生命，没有生气，更别提会有爱了，只有冷眼旁观！我就像一个遭受众人啼笑的精神乞丐，整洁的衣着之下，潜藏着爬满全身的虼蚤。而我这身躯壳也将随着失败，在不听好人言的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坍塌。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是小富即安的思维，眼中唯钱是论，用你有多少钱来衡量你的价值，而他们的奋斗目标也只有钱，赚更多的钱，置办更多的产业，然后再赚更多的钱！我十分理解他们的立场，事实正如他们口中说的那样，我们祖祖辈辈几十代就没有出来过治世经国之才，而我又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心中突然涌出这么一句话：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世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有的人，活着也是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仍然活着！如果可以在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作选择，我宁愿选择让我承载过多苦难的生命之重，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刻感受到我的存在。生命之重给我的看似苦难，实则是奖赏，是别人无法体验的独特旅程。
三个小时的冥思，我终于得到内心之声给我的回答：去行动，去付出爱。从关系最近的，从长久陪伴的人做起。复兴家室，复兴家风、复兴家教，我要做复兴伟业中的关键一环，从最卑微的小事做起，甘愿做中国文化复兴之殿的一块垫石。我已经立定心志：从此时此刻开始我要做出改变，从我的生命中剔除那些阻碍我、捆绑我的弱点，敢于正视自己，同时坚持我的使命，“不成功，便成仁”，即是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我感谢上天给我这次难得的机会，让我经历这次精神苦旅，从而蜕变成一个有爱的人，做更多拯救人灵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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