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回乡与远行

回乡与远行

——谢国有诗歌作品刍议

文/朵多

初读谢国有的诗歌，顿觉眼前一亮。我想象不到，这位自诩为传记作家片毫不通诗歌为何物的人，竟有如此美妙的情怀和高超的“手艺”。经我再三央求，他方才将诗作几首给我“一观”，然而这仅七首的诗作中，已使我思绪万千。一则，他的诗作中洋溢着浓厚的乡士气息，让我触摸到了泥土的厚实和亲切，二则他的作品中又不乏一些“时尚”元素，远脱一些乡土派的“土气”。我们若以时下的艺术审美来讲，这些作品并不激烈，也不招摇，更无哗众取宠的意味儿，不争不抢，实实在在，干干静静。

我本意并非来探讨——因探讨有指认某种位置或指证某种立场的嫌疑，然则作为行为自由的“个人”，就算我们对诗人进行“指认”、“指证”都将毫无意义，而已完成状态下的诗歌作品，则是有其固定位置了，我们就这些已完成，不再变化的诗歌为基础，由这个角度看今天的讨论，还是有些意义的。艺术本来就是矛盾的组合体，没有抗争，没有思想，甚至没有矛盾，就没有诗意。理想可以与现实相互敌视，但也相互渗透，并且相互呈现为表征来印证某种道义上的斗争。这就回到了我们的主题：回乡与远行。

回乡，即回归故里，而远行，则是离开故土，至少在表意上如此理解没错。对大多数人，如此来讲并无失误，然则对于诗人来讲，却非如此——当我们的故乡正在沦陷，正在变化，正在消失时，我们的回乡其实已经成为一场远行——离乡越近，离故乡就越远——在现实中已经无法找不到属于精神上的故乡的原貌。而远行，又是一种故土的回归，是一种忧伤的逃避和荒谬的“回乡”历程。谢国有的诗歌，正为我们提示了这种“农村来的”与“城市边缘人”的人文艺术状态，而这种回归与离开的状态，在时下艺术作品中处在重要的位置。

失落的故乡

诗人之所以的伟大，并非来自于他的诗歌多么畅销或者流传多广，而是他是否揭示了某种人类行为进程中的深层次的哲学命题和艺术精神，或者探讨了时代的某种人文艺术特征。诗人作为时代的参与者和旁观者，倘若没有思考与警示，至少也要站角落里啜泣过，若不然，则不是合格的诗人。诗人不仅是时代的歌颂者，也是时代的背离者，他们看到了时代之美好，也看到了时代之不美。谢国有的一篇名为《一场悲悯的雨》，让我们依稀看到这位掩饰个人忧愁的作者，如何在城市的暗角里啜泣和哭诉的——这种极有画面感的作品，实则是诗人作为离开故土已久的无行人，对故土最诗意的描述与打捞，他眼中的城市，并没有去悲悯，虽然他用了这样的一个词语——而正是他恰恰说出的悲悯，却是基于现实中对城市的嘲弄——城市对雨的渴望，不是泥土与庄稼的那种渴望，而是欲望的，贪婪的。借此，诗人展开了对故土的怀想，“雨湿漉漉的赶来”之后，心中的故乡也就来了，在诗人最后温柔的思念里——“她想抚摸一下城市发烫的额头/轻声说：睡会儿吧。”这是没有反讽的反讽，没有思考的思考，当然这首算不上作者的代表性的作品，倒是《我坐在故乡里回忆乡村》所表达出的思想，更接近对我于作者的描述。

我坐在乡村里回忆乡村

用了许多个年头

刚想起了一些头绪

比如一盘石磨最初怎么被磨光……

一张木犁的鼾声就响起来了

我必须重新开始

时代的变迁让我们失去了物态的故乡，即使故乡仍在，然已物是人非，实际上也构成了陷落了。无论如何去“重新开始”，都免不了去接受现实。

一堆劈好的木柴

在我的屁股下面慢慢腐烂

月亮升上去落下来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打我跟前跑过

他们看见一棵树在思想

漫漫的忧伤由此袭来，仅仅是回忆就让我们如此沉伤了，那么除了远行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但离开不代表永远不再归来，而是为了逃避现实的沦陷的故乡，为了还原那个最美的故乡，至到发现“结尾需要修改”。远行的目的并非为逃避，心灵的归依并不因现实的改观而改变，“我老得站不起来了/我闭上眼睛/梦见自己的身上/到处是放倒的庄稼。”故乡从未离开过，但眼下的故乡已非“我”（心灵上的）故乡。尤其是每当收获的季节到来，忧伤更甚，虽然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但人、物、景全换了，到底还是回不去的。诗人仍然依依不舍地感受着“旧日”故乡之美丽，虽然它当年破落、贫穷，且没有给人以“希望”，但在回忆里它仍旧是美丽的。诗人对诗意的怀想有时是不需要理性的，回不去的过去，正如达不到了未来和彼岸一样，成为遥不可及的大美的诗意。

在《你不知道那个村庄有多大》一诗中，诗人直接采用了抒情的手法。

我用十年想好了主意

我用十年贮备了粮食

想到你那里去

这样的开头似乎已为我们解释了意图，然而诗人在自我的对话中，却始终保持着讨论，他采用了展想与回忆的交互，借虚为实，以实探虚，最终完成了对时代反思精神的呼唤。诗人，作为大地上的异乡人，冷静且独立地审视着世间的一切动向，肉体的、尘世的，一如失落的乡村一样，倏然间消失，而真正大美的、诗意的不会断绝。正如诗歌的结尾处所揭示：

你也不知道那个村庄有多大

我又疯跑了整整十年

还看见自己的尾巴

在那个村庄内

孤独地游来游去

旧我已远，但精神尚在。回忆仍存，这多少使人心慰。

忧伤的陷阱

谢国有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作家，但他的诗歌里却充满了忧伤。在他这几首诗歌作品中，我作了两种归纳：一是浪漫的现实主义人文理想，另一种是伤感的理性主义艺术精神。诗人在其作品中为我们表露出的艺术家情怀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无论是选择悄无声自地枯萎，还是惊天动地的涅槃，他都一如既往地平和、宁淡，不与人争，且与人方便。

在《农事》这首作品中，诗人运用了更多的写实手法，舍弃了浪漫的笔法，却更显得更加忧伤了。现实的疼痛容易流入俗流，但经过高超的艺术手法熔炼之后，却展示出了更好的成果，但现实不是这些“成果”可以了却的，这就是作者设定的忧伤的陷阱，而这首作品，显然也达到了作者的意图。如正思乡有些过时一样，写实主义也因带有时代的荒谬性，而遭人非议。不需装饰便是最好了装饰，而过去的，故旧的土得掉渣的破石烂木成为时代最时尚最前沿的符号。

时代变了，忧伤没有变。旧的，终是属于疼痛的，属于历史的，属于记忆的，无论它现在如何时髦，如何新潮，这改变了历史事实。

诗人的浪漫主义中，就算是带有幽默感的作品，也是带有忧伤的。如《给老婆》这首，语言活泼轻松，但发人深省。两个人相濡以沫二十载，这种爱早已过了耳听目顺的境地了，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还没有离开故乡太远，至少心灵的依附感还很强，而在写作上对故乡的描写，也明显地采用了丰富多彩的农村生活痕迹。然而现实始终要走向没落，灵魂必将远游，在安宁和沉默中，不代表没有翻山倒海的气势。有了这样的动因，异乡人的思念，全部落在了实处。

习惯了用你十八度的目光泡脚

用你结着茧子的唠叨搓背

在稍作背景介绍之后，诗人用这样的语言拉开了序幕，他并没有选取一些晦涩的意象式的表达，也没有花草树木的衬托，而是农村生活中惯常饮食“雪里蕻”、“炸鱼”，饲养的牲畜“猪”、“牛”、“鸡”等等，温暖且有世间的之美的物象。作者十分鄙弃故作深沉的表达方式，一切都那么自然，温婉，充满相思的爱意而又布满回忆的浪漫。这不是西式的罗曼谛克，而是中国人“鸾凤和鸣”的美妙注脚。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是一种多么经典的优美”，然而这优美却也是忧伤的——是作者在孤独中的一次回望，一次追忆，一次对“家”的精神“回归”。他在思想上完全跳出了乡土派诗人们的樊篱，但又不媚俗于西方诸家风范，他是在抒写属于自己的且又属于中国人的浪漫情怀。

他在取象上都是“乡土”的，然而他的情怀却是超越了时代的，他在反思中一步一步地追寻着。在幽默中，我看到一种近乎庄严的法相——我们失落已久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温暖与哀美。在抒情的笔调里，我触摸到了作者的那种痛，隐隐的抗争和生活的无奈。其实，这首诗因为过多的欢悦而加剧了沉郁，因为过多的明丽而引发了许多悲伤。他的表达是沉默的，是自言自语的，并非有意表露的。思念的美，也如是回归故乡一样的期冀与失落，最后，他用近乎呓语的语言写出，他最为真实且用之于今生的表态：

你是我的老婆，这足以平衡生活给我的一万种不幸

可我还是想用世界上最结实的针线

把咱俩缝缀在一起

长长的路上，你做鞋帮，我做鞋底

尘世的反思

在一首较长的作品《清明》中，为我们透露出作者作为尘世间的个体所引牵出的感想与反思。清明，在中国传统文化符号里，是属于“死亡”和“祭奠”这种主题的，从大的范围和意义上讲，在这一天，我们如诸上坟和祭祀也是一次有关回忆和思念的仪式，故而也奠定了此诗沉郁与忧伤的调子。

在第一节，作者设定了“在四月，花开繁盛的季节”这样的背景。“爱人离家出走”后，不但大雨淋漓，且“所有的道路都消失了/就在那个战栗的夜晚/时光熄灭/我的灵魂被强行拆迁”。“强行拆迁”——无助、迷茫，怨恨无可落处。失魂落魄的悲伤，直直地打在人心上，冰冷冰冷的疼！

第二节，“把最后的一点儿洁白/寄存在孩子的眼神里”。这点洁白，就是本诗诗眼，它不但延展了上文的悲伤，且又为这种悲伤写入了浪漫主义情怀，这“白”是假借的，是意象的而非具象的，虽有大悲，而选择无言，孩子的眼神，那些清澈，怎能被我的忧伤给打乱呢？！所谓“真话”、“棺木”、“诗行”、“诗人”等等，都不过是诗人掩饰悲伤的托辞，故唯有“掩面而去”。

第三节“赤裸”而奔，依旧与上文的“洁白”链接。而接下来，尘世的迷乱带着不知悲痛的笑声，为我们指向了现实。那些“真实”便是世间的“好奇”与“嘲弄”，即使是无心的，即使是自我的厌恶，都有如此让人痛绝的一面，反神圣与神圣的信仰问题，充斥在我们的尘世生活之间，洁白无暇的美丽与肮脏的世间丑恶又像是双生兄妹，你推绝不掉，又无可奈何。“请不要靠近那棵街边的槐树/因为一朵花刚刚凋落/那是我们的女儿”。这里有东方意境之美，凄苦而且哀婉。

第四节，对于自我的封存、否定，是因我们对生活的熟悉化而导致，就像诗中所写的“疯子骂我是疯子，傻子骂我为傻子”一样，都是对自我和对外人的双重否定，另一方面，又是发声者对自我认知的一种抗争，其本质仍旧是一个矛盾体。生老病死为我们的艺术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也让我们的思考多了许多体验式的喜怒哀乐。诗中出现的“拉二胡的盲人”，以意象式为我们点明了农村丧事中的乐器的存在感，那乐是哀的，是绕耳不绝的，是记忆深刻的。但我们在诗中看到了这位盲人的形像，却是为我们指引了正确方向的智者——无论如何，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第五节，诗作像进入了一次梦魇，也把忧伤抒写到了极致。思念的语言已不必写出，那焦虑的心情绝非语言可以化拟，“废墟”里，有“烧红的脚印”，“焦灰的脚印”，还有“尖叫的脚印”，而这就像“是一堆陈年的瓦砾/堆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在又一片废墟之上”。

第六节为点题章节，由前四节的隐语，到第五节的升华，演化为这一节的直接表达心迹。当心灵历经重重苦难伤痕累累地返乡之时，其脚步是踉跄且悲怆的。作者在前五节里，没有使用“妈妈”一词，而在这一小节，连续使用了两次且意犹未尽。前面是不敢用，怕情绪失控，后面是不敢多用，亦是怕情绪失控。这个词，像是诗人很久不敢碰触的禁区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悲伤四溢。“妈妈”，这是我们心中始终不变的最后的信仰，最后的依靠。如果不是精神遭遇重大劫难，自以为长大和强壮的我们是不会向“妈妈”泣诉求助的。故乡是诗人精神的出发地，而现在却频临沦陷，这里隐含的一连串问题是：那些攻掠故乡并举行“盛宴”的“百鬼”来自何处？要盘踞多久？谁能驱赶它们？这可能是诗人悲情的根源。

在这首诗中，作者不但探索了某种原属于民俗的风土人情，还将触手伸到更深层次的艺术语言上来。作者曾说：“语言的陌生化是文学作品之所以有生命力的特性，太熟悉的语言将流于俗媚，陌生化导致的阅读不畅感，正给人提供一种反思的时机”。这点与我的见地颇有相同处，语言的惯性不但会损伤诗意，还将损害文学的未来，而我们对于情感的抒写也是如此，惯性的陷阱、语言的陷阱、思想的陷阱等等，都是阻碍我们通往艺术之高境界的阻力，我想诗人必然熟谂于此，所以才能规避这些问题，诗歌作品质量多为上乘。

《蝙蝠一种生存状态》则是一首象征主义的作品，他反思尘世生活虚伪，反讽时代与社会的畸形状态。这位都市“异乡人”——同时又是故乡的“背离者”，在城市的浮华面目之下，居于城市一隅，不悲不喜，表面是惯看世间百态了，实际上他的眼神是嘲讽的，面孔是冷笑的。有时，他躲在栖身的小楼上，看世态变迁，看云卷云舒，“睡不着/也醒不来”，真实的时间是存在者正在进行的轨迹，而过去的一节，除了在思想里的忧伤和回忆里的感念之外，又将于何处打捞呢？

其实，“睡不着”的是诗人，而“醒不来的”是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居住的“人”。而作者也明白，他所期许的远方的故乡，也将无法醒来了——因为城市的扩张，人世的变化，直接宣告了乡村的死亡。

睡和醒是时间于人身上正常延展的两种状态，而作者在反思尘世生活中这种状态的悖论。他以“睡不着”与“醒不来的”概念抽取，把这两种原本属于同一条直线上的先后形态，进行了割离并建立了平等线，让它们相互平行，睡而不着，醒而未醒，两者孤立开了，就不再相互联系，而对于人生世态的“本我”返回，也变得极为复杂化和哲学化。如果说《清明》是把目光放在了现实“自我”与过去“本我”之间的对话，那么这首诗则是“我”与尘世之间的直接交锋。

孤独，为艺术带来了更大的空间，而孤独的作用，已不仅限于独立的思考，还有交流与沟通。艺术这本与宗教一样，于艺术家来讲，从事艺术相关的事情都是在做“圣事”在行“圣礼”，而这些精神上的追索，至少为我们的未来提供了某种可供参考的样式。与西方诗人的神性写作一样（基督教徒式唯一神论的文化形态），我们的文化基因里对“旧”、“故乡”、“过去”等等多中心化的写作，使作者的诗歌作品，不但带有我们这个时代的符号与标签，还为我们延续了这种文化本能。谢国有的诗作，虽然在东方文化的取象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在对西语的连接与取法上，也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但他的诗作中，也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和尝试，且将目光放置于某种致高点上，对人情百态进行俯察，所以，在艺术上，他走得已经很远了。他着眼于世间俗事，却分明写就了十分可观的可供“雅玩”之作，实在让人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