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在山中给你写封信

近日读梭罗的《漫步的艺术》，梭罗说：“漫步是一门高雅的艺术。漫步不可或缺的三大要素——悠闲、自由和独立，是任何财富都买不到的，只有承蒙天恩。”

我漫步到一株粉色早樱树下，看见春天从小小心心、懵懵懂懂到芳心绵绵、云蒸霞蔚，不过一阵风的时间。

我在春天的野外漫无目的地走，潮湿的土壤弄脏了白鞋。我喜欢这样的山间徒步，看不完的花，走不完的路，春光一针一针漏下来，接也接不住。

家对面的水对山，每次回来都要爬一次。一年四季皆会爬的水对山，即便落干净了叶子，我也能大致判断出，哪一棵是春天的油桐树，哪一处是漫山遍野的金樱子，哪一片是攀附缠绕的紫藤。山腰几树白梅，刚开，又刚落。

早春的山间，惶惶然，漫漫然，天青等雨，草木等绿，春天的每一块土地都不会被蓬勃的生命浪费。

脚底下数不清的婆婆纳，像昨夜跌落在草丛的蓝色繁星。你看，绿色柳条结了柳穗，黄色迎春开了，白色玉兰开了，如竹子一般高如竹子一般直的檫木，在最高处“嘭——”地一下，撑开一把明黄巨伞，在早春如火炬般开出一树黄花，搅动着流萤般的色彩。

野地里细细碎碎地开满了荠菜花。用双手夹着荠菜花的细叶柄儿来回搓动，凑近耳朵，能听到心形短角果里沙沙沙的声响。大自然真是有心，造出如此精巧的心形果叶。

紫云英的叶子也是心形的。我妈说，过去叫它红花草或草子，是给猪吃的，如今倒成了餐桌新宠。未开花的紫云英最嫩，清炒着，满是青草植物的气息。

春天的马兰头，是山中村民的心头好，将新叶切细碎，用豆干、胡萝卜丁清炒，或用麻油、笋丁拌之，也是嫩软的青草气息。

我最爱春天的蕨菜，一根根如箭竹，从陈年的枯叶中笔直顶出来，顶端嫩芽初长如小儿拳，陆游写“蕨菜珍嫩压春蔬”，可不，哪有什么蔬菜比得上蕨菜，甘滑爽口，黏润清香，无论热炒、煮汤、姜醋拌食，皆佳。

等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就可以吃到清明团子。超市里出售的青团，青是青，碧是碧，入口糯糯的、滑滑的、黏黏的，却满是糯米团子味儿。乡下的青团可不是这味，田野里摘来新鲜艾草，门前推来冬天臼年糕的石槽，用粗木桩一锤子一锤子搅烂，淌出绿色汁水。将搅烂的艾草叶揉入糯米粉中，包豆沙、包芝麻，也有包雪菜笋丁炒肉末的，一蒸，团子里满是草叶纤维味儿。就这点儿草叶纤维，让两种青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乡下，我的书桌正靠着窗，窗外有一片田野，五六座山。江南的早春，山色绒绒绿，菜地里种着青菜、芹菜和大蒜。不知谁家地里的油菜已开出几束黄灿灿的花。

我对着这样一面山窗发呆。山窗外，是每日比太阳更早揪醒我耳朵的山中鸟鸣。

清晨的田野里，飞来许多鸟，有通体全黑，飞行时露出白色翅斑的八哥，从一棵橘子树下，跳到了另一棵橘子树；有腹部和尾巴都是橙棕色，两翅各有一块三角形白色翼斑的北红尾鸲，停在一棵柚子树下，又“嗖”的一下，飞向了一楼房间的窗口……

这些鸟儿们，总是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总是跳来跳去，飞来飞去，像个没有定性的孩子，叽叽叽叽，聒噪不停。

三只鹊鸲蹦跳在樱桃树上。它们挺着浑圆胸腹，看起来精神十足，鸣叫时，小嘴儿闭着，喉下一鼓一鼓颤动。有一只展开双翅，同春天一起，轻轻落在我家窗前银色栏杆上。它向盆中蔷薇探了探身，又歪一歪头，苦思冥想，好似在酝酿一首了不起的歌。

我仔细观察它，它身穿黑色外衣，姿态复古，神情俏皮，翅翼及尾翼两边各有两条纵向白纹。它站定住，开始唱了：

“四喜儿——四喜儿——”

整首歌只有“四喜儿”三个字，好似一遍遍呼唤它的媳妇儿。它真是个不合格的作词家，歌词单调透了，好在曲调悠扬回旋，清亮活泼，如玻璃珠子做的风铃，在风中轻盈碰撞。

一首歌毕，它缓缓俯下身，前脚微屈，颇有明星范地翘起尾巴，给予一个礼貌性结束礼。我刚要鼓掌，它扑棱一下飞走了，在没有一丝褶皱的碧蓝色天空，留下一道黑白色背影。

鸟儿鸣唱带来春的生长，那些被一整个冬天裹挟住的阴郁、慵懒、乏力，都在这愉快的叫声中不翼而飞。除了鹊鸲，这个春天，我听到了无数鸟鸣。我无法分辨哪些鸟儿在唱歌不停，只听到有的如清亮哨子，有的如悠扬短笛，有的发出持续颤音，有的尖细充满激情，有的含情脉脉温和沉静。它们唱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不分四时黄昏，如多情的诗人，在歌唱春的草籽，也在歌唱爱情。

我趴在窗口，嘴中“嘘——嘘——嘘”跟着它们的调子吹起口哨，好像拥有了与它们交谈的能力。

空气清香，这一刻真好。

南北朝诗人陶弘景写：“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山中有什么？有白云一朵朵，擦着山尖爬过去，有林间飞鸟，挨着松树一只只飞过去。可惜啊，真正美好的东西，都不能持手相赠。

我突然想在山中给你写封信。

告诉你，江碧鸟白，山花欲燃，又是一年看花忙，花不等人，时不待我，春天已在枝头列队欢迎。

山中何所有？你来，你来到山中，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