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去了一趟九遮山。
车子沿着山道前行，山道狭长，路边一株两株红彤彤的柿子树格外惹眼。柿树长得高，果子又多，颜色艳红，自带三分喜气。路边还有栗子树，几个调皮的村里娃用竹竿敲打着栗子，落下一地带刺的栗球。路边有村民摆的摊点，一堆的柿子、栗子、黄花菜、霉干菜，摊点边上有几棵老树，阳光照着，光影斑驳。
九遮山一弯又一弯，到处小桥流水人家。山里的女子就算上了年纪，也拾掇得清清爽爽。她们从自家菜地忙完活，拎着满篮子的菜沿着小路逶迤而去，身影很快就不见了，想来她们身上亦有故事，只是山里话难懂，交流起来困难，她们又急着回去烧菜做饭，没得闲工夫同你扯天扯地。
山里有不少土味美食，红烧泥鳅、紫苏炒溪螺、栗子炖鸡、红烧杂鱼、野生鲫鱼、择子豆腐。那些小杂鱼，只有食指粗细，味道同海鱼截然不同，放在柴火灶里煨得滚热，撒一把紫苏、葱段或者香菜下去，鲜香扑鼻。端上来，一口一条，极为鲜嫩。择子豆腐，好久没吃了，软软滑滑，还是记忆中那个清新的乡野之味。
城里只有黄豆做的豆腐，山里有用树叶和果实做成的豆腐。夏日，山里有柴叶豆腐，也叫绿豆腐，是用一种叫豆腐柴的植物叶子做的。豆腐柴在老家一些地方也叫观音柴。豆腐柴是灌木，叶秆灰色，叶子碧绿，开白花。有些地方称之为凉粉叶、六月冻、小青树、豆腐木。豆腐柴会结子，结出的黑子像鸡的眼睛，浙南的山里人称它为黑眼睛，倒也诗意。做成的豆腐，就叫柴叶豆腐、观音豆腐、观音冻。
将豆腐柴的绿叶揉搓成汁，再加碱水就能做成柴叶豆腐。也可以把叶子放水中煮，用纱布滤出黏黏的汁液，再烧一盆豆萁灰，加水搅拌后，沉淀过滤，加到观音柴的汁液里就做成了。烧熟后的柴叶豆腐呈青碧色，比青瓷中的梅子青更青。加白糖、薄荷、蜂蜜，清凉嫩滑，能解暑气。现在搞乡村旅游，有些地方把它吹成是神仙豆腐。我听了觉得好笑。
到了秋天，择子、栎子和槠子陆续登场，变身为择子豆腐、栎子豆腐、槠子豆腐。
择子豆腐在乡村比较常见，是用择子树的果实磨成的。所谓树，实际上是壳斗科的灌木，乡人称这种果实为择子或柴子。择子树是乡人喊的小名，它的学名叫石栎，按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说法，“栎，柞木也”，择子豆腐应该写成柞子豆腐才是，可是乡人叫惯了择子豆腐，你跟他们说柞子豆腐，他们会觉得你一肚子酸笋气。
霜降一到，山里色彩斑斓，择子树结了果，小拇指大小，表面金黄发亮，果蒂则呈红褐色，如脱了刺壳的栗子。乡人采摘择子，晒干后，用石磨去壳，再晒干，放清水中浸泡，磨成粉浆，用纱布将它过滤，沥洗出粉液，晒干成粉，储藏备用。除了做豆腐，老家人还把它做成面皮和面条。
择子粉在下锅之前，要在水中漂清多次，以去掉苦涩。在滚水里烧熟的择子豆腐色如栗壳，灰褐如大地，冷却后，如璞似玉，晶莹剔透。喜欢咸口的，加些碎姜蒜末、倒些醋或者酱。也可以加咸菜，煮成咸菜豆腐汤，或者放大蒜叶清炒。喜欢甜的，用白糖凉拌，加点薄荷水，口感类似青草糊，略微带点苦味。带苦味的食物通常能去火，如苦瓜、苦丁茶，亦如择子豆腐。
九遮山里还有一种树叫麻栎。长得高大挺拔，树叶又长又尖，果实就叫麻栎、栎子，大大圆圆，如戴了一顶地主家的瓜皮帽。家乡有谚语，“寒露桐子，霜降茶子，冬至一到收桕子”，其实，霜降时，麻栎的果实也成熟了，熟透的麻栎会在空中自动炸裂，站在树下，能听到麻栎果“噼啪噼啪”炸裂的声响。乡里的孩子，常捡了果实当弹珠玩，也有做成陀螺的，把麻栎两头打孔，用一根火柴穿进去，就是一只小型的陀螺。我小时候玩过。
秋天时，乡人常去山上捡拾栎子喂猪，猪吃了长得肥肥壮壮，也有贪图野味的，捡回来磨粉做豆腐，做成的豆腐也叫栎子豆腐。它还是荒年救急的粮食。栎子粉是野生的淀粉，药王孙思邈对它十分推崇，说它不属于果类又不属谷类，却最益人，能消食止痢，使人健壮。
山上还有苦槠树。苦槠树长得很高大，寿命也很长，树干粗壮，一人围抱不过来，作屋柱，经久不腐，它的果实就叫苦槠。这么高大的树木，结出的果实却是小小的、圆圆的。《花木考》中说，槠树结子有两种：小的为圆珠槠；另一种为苦珠槠，大而味涩。果实磨成粉，就是苦槠粉。
秋风吹过时，槠子和树叶一起，从树上落下，乡人在落叶间找寻槠子。捡回来后，放到太阳底下暴晒，果壳晒裂后，取出果肉，磨成粉，做豆腐、粉皮、粉丝，它可以与肉同炒，或与鱼、肉、石鸡、猪脚同炖，味道清滑，略带苦涩，做成苦槠糕，也是别有风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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