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盆景这种文化“道具”之前，我们有必要说说中国文人审美的矛盾和统一。很有意思。
▲《研山铭》局部
矛盾，是因为历史长河中的中国文人，其审美情趣所折射出的小心思里，既有气吞宇内的大胸怀，也有小心眼。“大”和“小”是一对矛盾。同时在很多文房雅玩中，“大”和“小”又能和谐相生，其乐融融。比如，以弹丸之炉比拟海上仙山的博山炉，南唐“玩物亡国君”李煜所创的砚山，以及后面将要讲到的，缩龙成寸的盆景艺术。
士人的“大主义”
士人好大，是骨子里的阳刚使然。痴迷山水、庙堂高筑，是“大主义”的显性基因。
以有限的生命周期，参悟无限的宇宙奥秘，这是内在的“大妄想”。老子观山而参悟，生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万物本源之理。庄子得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哲学观。老庄精神唤醒了天、地、人的辩证思考。
寄情山水抒发块垒，入仕、卸任羁旅宦游。不说徐霞客和杜环这两位“专业旅行家”，许多唐宋“笔杆子”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旅行作家”。世界那么大，都想去看看。唐代著名高富帅，浪子李太白，二十来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创作了九百多首诗歌作品存于后世。有钱有闲，能耐我何？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备尝患难，笔下的胸臆都倾述给了天地：“身行万里半天下”(《龟山》)“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淮上早发》)。
▲根宫佛国醉景园
天地之大，天地之间的人，内心受到惊涛拍岸的激荡，便想要创造自己的“大”。
公元前350年，秦孝公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迁都咸阳营建宫室。巨大宏伟的咸阳宫，从爷爷一直建到孙子才完工。之后一直是历代国君的大朝之地，直到嬴政自封为皇。
嬴政不满“先王之宫殿”，他要的，是始皇帝的威严。“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阿房宫开建了。百万劳工披星戴月，直到他们的皇帝死在巡游路上，庞大的工程依然望不到头。如果把这期间，关中地区修建的300多个离宫别馆都算在内，广义上的秦咸阳宫将约等于一百座汉长安城，两千个故宫。最后只一把火，项羽就让这座“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殿化为了泡影。
生前的阿房宫，成了中国最大的宫殿，死后的骊山陵，也成了中国规模最大的帝王陵寝。在他手上修缮过的战国长城，始有“万里”之称。史上好“大”莫过于始皇。故时人与事，只道是寻常，千年之后读史的人，品咂出深深的意味。
文人的“小心眼”
▲ 武陵春图
以人类肉身的本质，拥有天地之“大”，可行性微妙。文人一腔波澜壮阔，只好用“小心眼”曲线救国。
受“芥子须弥”“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等儒、释、道宇宙观的启发，民间方士斜刺里生出“壶中天地”“缩地术”等奇淫巧术。
读书人文雅一点，通常纳须弥于笔墨。南北朝时，南宋隐士兼名画家宗炳就干过把平生画过的山水张挂室内，又把平生所见山水绘于室内墙壁，以供卧游这种事。
匠人最朴实，他们巧手善作，发明了博山炉、砚山、盆景等等，以方寸拟千里的人造景观。
尽管这些表现形式不同，但他们内在的思想源泉，都是一种天地小型化的审美哲学。
▲西汉错金云纹青铜博山炉
1968年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
藏于河北博物院
其中博山炉源于汉、晋民间，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雕以飞禽走兽。以盈盈一炉借代海上仙山，下盘贮汤使润气蒸香，以像海之四环。研山则是中国赏石文化的承前启后者，它将玩石的对象由庭院转到了案几。而盆景，则是缩龙成寸、一眼万里，将整个园林乃至自然界都搬进了文人的书房。
一架盆景，便是文人精神世界的参照。韩愈的盆池，苏洵的木假山，赵孟頫古木竹石图皆是如此。徐渭的 “青藤书屋”，仅两间平房，天井植一株青藤，窗下盆池立一石柱，布置平易简淡，却称之为“天池”、“中流砥柱”，寓意极深，意境与传统园林和诗画艺术的审美追求相戚戚。身居陋室的文人作盆景，事实上，是为自己创造方寸间的广阔。盆中景致，是文人与天地的神交。
但同时他们又常标榜自己的盆景之“小”。唐宋有小滩、小池、小潭、小盆花之称；元明清有些子景、盆山、盆岛、研山、盆钵小景、花盆小景之称。言下之意，盆虽狭小，而趣味极雅，人虽清贫，而操守极高，以小胜大，以雅胜俗，是辩证思想的体现。
▲根宫佛国的盆池
醉似盆中栽
盆景艺术，是士人之“大胸怀”，与文人之“小心眼”的和合归一，更是天地万象与人们精神的契合。
往醉根盆景园里走去，看到的莫不是精炼的胸臆，又有浩瀚的细节。要在“方寸之地幻出千岩万壑”，最巧妙的办法就是写意和象征。以此来引发观赏者的想象力，调动观赏者的哲学、文学和艺术修养。因此，很容易就能把醉根盆景和禅学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运用留白和隐喻，对空与有、虚与实作出心灵层面的观照。
当今为了方便学术上的交流，将盆景通俗划分为扬派、苏派、川派、浙派、海派、徽派、岭南派。醉根盆景却独树一帜，敢于“体量大”，追求“造型野”，多以高干型合裁式为主，刀法苍劲自然，笔走龙蛇，与中国古代盆景的自然式一脉相承，同时又透露出时代的气息，拒绝迂腐。
对于醉根来说，世上只有两种盆景，一种是醉根盆景，一种是其他盆景。自信源于内在。醉根盆景的创作绝不拘泥于一盆之方寸，而是融园艺、造型、美学于一炉，更与它的“醉派建筑”、根木文化互为裨益，形成了醉根盆景“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的艺术特色。
这座以根木实相为载体的“传统文化大观园”，赋予盆景充实饱满的人文内涵，这才是醉派盆景的“道地底牌”。醉派盆景不拘一格，不受任何既有程式的限制，在布局上强调主题性、层次性和多变性。在制作过程中力求体现山林野趣，重视自然界古树的形态和树种的个性，因势利导，随物赋形。醉根盆景一盆一景，互相掩映。耕心于醉根的盆景艺术家们巧手匠心，运用咫尺千里，缩龙成寸的艺术手法，把大自然的景观概括、凝练，用植物表达出来，成为“无声的诗，立体的画”。
一件优美的盆景，背后有无数个日夜的故事。从桩材到成型，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每一天，都需要匠人倾注心力的照料。几十年的老桩，一朝不慎就有可能教你欲哭无泪、悔不当初。作盆景，就好比编书，又好比渡海，是需要匠人用“一生悬命”式的兢兢业业，精诚奉献。
▲根宫佛国醉景园一角
就像历史上总有好些人，他们似乎有一种“受虐倾向”，人生有许多条坦途他偏不走，非要钻进匠心的牛角尖，奉献一辈子，图一个虚无的满足。这不是骆驼吗？所以我们家乡老一辈有句话叫“骆驼命，驼重不驼轻。”
最后这些人当中，有的做成了一些大事，有的做黄了一些大事，有的做了一些让人忘不了的小事，也有一些，至今还埋在历史的尘埃里，因为太寂寞，没有人发现。
这个世界不乏聪明人，在看不见的深处更不缺“骆驼”。回首你们每个人身边，肯定总有那么几个影子，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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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选自玄鸟策划杂志《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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