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元宵后与树百赴扬州
康熙十年（1671），松龄三十二岁，元宵节是在扬州过的。从宝应到扬州，沿运河顺流而去，松龄与孙蕙一路上饮酒、品茶、赋诗，优哉游哉，甚是惬意畅怀。元宵过后没几日，两人又要去扬州了。我们可借松龄此行所写二绝句，来了解其旅途状况。
沽三白酒供清饮，携岕山茶佐胜游。
分赋梅花漾轻桨，片帆风雪到扬州。
我到红桥日已曛，回舟画桨泊如云。
饱帆夜下扬州路，昧爽归来寿细君。
三白酒，为宋时名酒；岕山茶，产于浙江长兴县山中，为茶中佳品。古人诗词中的器物饮食，往往喜欢用古名。屈原《国殇》云：“操吴戈兮被犀甲。”李贺《南园十三首》云：“男儿何不带吴钩？”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云：“把吴钩看了。”吴钩是名贵的利刃，不会人人都能佩带。松龄在《闻孙树百以河工忤大僚》诗中提到“芙蓉”宝剑，在上一首《元宵酒阑作》中提到“流霞”仙酒，这两种东西，只在传说中存在，松龄和孙蕙是无缘见到饮到的。古人这样写用意很多，其一就是求古。古和雅是相连的，所用之物“古”了，人自然也就“雅”了起来。这首诗中写“三白酒”、“岕山茶”，也是同一机杼。
古人作诗，还有一种巧思，就是喜欢将色彩虚实搭配。钱钟书先生在《读拉奥孔>》中说：“诗人描叙事物，往往写得仿佛有两三种颜色在配合或打架，刺激读者的心眼；我们仔细推究，才知实际上并无那么多的颜色，有些颜色是假的。诗文里的颜色字也有‘虚’‘实’之分，用字就像用兵，要‘虚虚实实’。”松龄这首诗，又为我们增添了极好的例子。“三白酒”白不白我们先不说，而“梅花”应该是红的吧？但诗中写的是“赋梅花”，就是写梅花诗。即使岸上某处真有梅花，也不能随身带上船追缀一路，而梅花诗则可以从上船作到靠岸。这样，梅花的“虚”红，就伴着雪花的“实”白，白雪红梅，一路看花到扬州了。
红桥，一名“虹桥”。吴绮《扬州鼓吹词序》：“红桥在城西北二里，……朱栏数丈，远通两岸，虽彩虹卧波、丹蛟截水，不足以喻。”松龄《聊斋志异·嫦娥》篇开首即云：“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于此展开一段惊采绝艳的故事。此红桥即彼红桥。
不光蒲、孙喜欢扬州，喜欢她的人多着呢！你看那停泊的画船，如云似雾，来晚一步，就没有回旋停靠的船位了。但是这次来，却不能尽情玩乐享受，还要扯满风帆连夜回宝应呢，明天早晨就是孙蕙的“细君”赵夫人的寿日了。
前人云，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松龄这两首绝句，从生活的皱褶里熨烫出人生的熨贴，又让我们欣赏到了“风流”的人和诗。
20 夜发维扬
布帆一夜挂东风，隔岸深深渔火红。
浪急人行星汉上，梦回舟在月明中。
隔年恨别看春树，往事伤心挂晚钟。
世事于今如塞马，黄粱何必问遭逢。
结合“东风”、“春树”等词来看，这首诗不像写于元宵节前后。大前一首讲松龄在扬州的夜生活，前一首讲赴扬州的情景，这一首讲离开扬州的过程，所以放在一块儿说。
李白《行路难三首》之一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挂”起的是“云帆”，这还是一般的散文式思维。松龄说：“布帆一夜挂东风。”这就是新颖的诗的思维了：不但挂起了“布帆”，好像把“东风”也给挂起来了；似乎东风早已经过热身做好了准备，只等布帆挂起，就紧紧贴飞上帆面，不依不饶，非把船吹走送远不可。
杜甫《曲江二首》之二说：“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叶梦得《石林诗话》云：“‘深深’字若无‘穿’字，……无以见其精微如此。”我想，“穿”字与“深深”固然搭配得好，而“见”字，下得也异常精确：若无“深深”，“见”字岂不等于白说；正因为“深深”，“见”字才特别惹人眼目。松龄说：“隔岸深深渔火红。”“深深”与“红”字结邻，一点也不输于杜甫的“深深见”。鲁迅先生在《社戏》里写道，他们划着船，“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这由远及近、由“或者也许”到“果然”的过程，就已经把“深深”二字注释得十分妥贴了。至于“红”字，当然也更刺眼夺目了。与去年秋天《早行》诗中“鬼火青”的阴冷相较，“渔火红”也可“深深见”出此时松龄心情之温暖。
风急浪高，松龄仿佛梦中行驶在银汉间。等梦回人醒，才想起刚刚离开的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唐徐凝《忆扬州》）。船渐行渐远，明月依依相送，银亮的月之手指巴在船沿上，抚慰着松龄的怦怦惊魂。
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与家人分别已将近半载，秋肃春温，南国的树梢已抽出嫩芽，柳泉旁的丝柳呢？可恨不能归去。孟浩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云：“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孟浩然听到东林寺的钟声，对当年的“白莲社”悠然神往；松龄听到岸上的隐隐钟声，回想起往昔与般阳诗友所建的“郢中社”，不禁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陈之藩在《旅美小简》中说：“人本来是渺小的东西，但他常常需要有一种感觉：即感觉自己很伟大，这样才能活下去，如果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渺小的，是无助的，人的尊严一去，人的生活即枯萎了。”松龄一边默诵着“塞翁失马”的高明，一边暗笑着“黄粱美梦”的虚诞，自伤中透着自信，苦涩里泛出尊严。
21 河堤远眺（四首选一）
湖外含烟烟似水，湖中凝水水如烟。
滩平细浪移沙岸，日落孤村系客船。
渔艇暮灯犹泛泛，桃花春色自年年。
长河北去帆无数，低尽寒空绿接天。
站在黄河大堤上，北望是滚滚河水，南眺为淼淼湖泊。东边是射阳湖，中路是宝应湖，据明嘉靖《宝应县志略》卷一“地理志”记载：“湖有清水湖，在县南；范光湖，在县南十五里；洒火湖，在范光湖之西，近衡阳；又西为津湖，接连高邮四湖，汇而为一。俗总呼为范光湖，道路人称宝应湖，所谓铁宝应者是也。”西边是洪泽湖。松龄诗中所写，可能是就其中某一湖而言，也可能是视野辽阔的泛泛而谈。
水乡多杨柳，而柳色常似烟。柳永《望海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周邦彦《兰陵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南国春来早，而春水恒凝碧。南朝梁简文帝《采莲曲》：“桂楫兰橈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白居易《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韦庄《菩萨蛮》：“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湖外是“弄碧”的杨柳，湖中是“碧于天”的春水，杨柳如烟，杨柳笼罩中的湖水当然也如烟；何况烟柳倒映湖中，也就分不清哪是柳烟哪是水烟，哪是湖色哪是天光了。此联之精要还在于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含”与“凝”这两个因内敛而显宁静的动词。有了它俩，不看下文我们也知道，这不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登高》）的深秋，也不是“白雨跳珠乱入船”（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的季夏，这恰恰是“像雾像雨又像风”的仲春。这一平和轻软的背景，也为下文奠定了基调。
滩岸平舒，细浪像蹒跚学步的孩子，缓缓移动脚步，生怕惊扰了理妆的鸥鹭；春日迟迟，孤村野店边有客系舟，帆影一摇，就把夕阳抖落满圆圆的笠尖。白鸥翩翩，红日艳艳，迷倒了松龄，也抢走了读者的目光。
夜晚垂钓泛舟，是渔民的惯常生活，自古而然。“犹”者，由来如此也。桃花逢春而放，是树木的自然本性，无欲无求。“自”者，自然而然也。关于“自”字，多说几句。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原本为“春风自绿江南岸”。两个“自”字，都有“自管自”的意思。不管你是秦是汉、为魏为晋，只要春天一来，我就自管显露生命力。唐彦谦《春草》诗：“春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更是写出了春风的按时而至、踏节而临，如响斯应。此联，松龄通过渔民生活和湖畔桃花舒缓而有节奏的生命历程，展示一幅绝美武陵桃源图。
但现在还不是“避秦”的时候，长河北去，帆影无数，渐行渐远渐低，直到水天相接、上下一碧处。——松龄的心尖被帆尖扯走了。
聊斋诗词鉴赏
【连载】聊斋诗词鉴赏：湖上早饭，得肥字、早春、三月三日呈孙树百，时得大计邸抄
【连载】聊斋诗词鉴赏：射阳湖、元宵酒阑作、舟过柳园，同孙树百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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