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空气中流淌着张扬而肆无忌惮的热浪与潮湿。“这雨就快要下了吧，都到了水库下面的村庄了。”黑子站在灯塔顶，抹一把快流到眼睛里的汗水，自言自语。他眺望着前面不远处黑压压欺上来的乌云，心中有一种欲吐不快的压抑感。暴风雨前的沉闷是最折磨人的，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前途未卜，心怀忐忑。
黑子拿出被汗水浸湿的手机，在衣服干爽一点的地方蹭了蹭，继续添加月儿的微信。这是每天晚饭后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尽管一个多月来，他天天请求添加，月儿从未同意。从刚开始的焦灼等待盼望，到现在的不抱任何希望的坚持，他已经逐渐变得习惯。 就像守候这灯塔一样，用一辈子守候月儿是他的信念，哪怕她没有丝毫的回应。
若不是十几年前那场车祸，黑子早就成家了，孩子也该有月儿的孩子那么大了吧。那次车祸之后，黑子总是被突然袭来的一阵晕眩击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清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渐渐地，村里的人都说他脑子有毛病，看怪物似的看他，黑子倒是能接受，最是那些亲戚假装的关心，带着虚伪的同情目光怪异极了，比那阵晕眩上来还让他难受恶心。于是他尽量躲着众人，后来因为大伯的关系，派他来看灯塔，一月几百块钱，也足够他生活了。关键是这里远离村庄，除了偶尔能见着城里来钓鱼的三两个人，平时很难见着活人。黑子很喜欢这种脱离人群的感觉。照看灯塔比工厂看大门要轻闲一百倍。他所有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都用来想念月儿。
黑子点亮塔灯，平常这个时候天还是明晃晃的亮。这鬼天气，乌云压顶，黑得都看不清百米开外了。黑子从塔里重新钻出来，盼着这雨能痛痛快快地下起来，胸口这种憋闷像是要晕眩的前兆。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月儿有非份之想的呢？哦，那是一年前，月儿的男人带着别的女人跑了，月儿哭得昏天黑地，村里人嘴里都帮劝着，咒骂男人没良心，连孩子都不顾，却是巴不得看月儿的笑话。月儿长得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起来弯弯地，像一弯新月。那天，月儿哭得两眼肿得像桃儿，黑子站在人群里，突然想拨开人群去抱抱她，可他终究没有动。
后来，黑子天天摸黑放网，天未放亮前收网，网上摘下来的鱼鲜活乱跳。黑子不舍得吃，摸黑偷偷放到月儿的门前。那个时辰，月儿应该还在睡梦中吧。黑子躲在墙根底下听过，连梦呓声都没有，倒是听见自己粗粗的喘息声，骇得黑子慌慌地逃走了，生怕月儿发现。之后黑子再也不敢逗留，蹑手蹑脚放下鱼就走，做贼一般。
“月儿是不会知道谁送的吧”。黑子站在塔顶，有时望着天上那轮弯弯的月儿想，他有一点得意也有一丝失落。集体挖堰塘，村里壮年的都出外打工了，剩下老一辈在家看孩子，再就是一帮媳妇，没有担得起事的，黑子成了主劳力。黑子挥着铁锹，时不是拿眼瞥一眼月儿。月儿还是那么安静，埋头摆着堰泥，不像那帮娘们儿，荤的素的不住嘴，粗门大嗓，一个堰塘都快容不下她们了。晚上收工，黑子故意磨蹭，等月儿走到前面，他要看着她走，远远地跟着。月儿经过他的身边时，头也不回：“以后别再送鱼来了，我不吃鱼。”他一惊，铁锹差点掉下来砸着自己的脚。月儿是怎么知道是他送的。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又没胆量问。他不敢，月儿的眼一看他，他就感觉晕眩涌上来。
从那以后，他不再给月儿送鱼，可是变得整天心神不宁，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才十几天的时间，整个人都瘦到脱了形，眼下乌青乌青的。以前送鱼，他可以离月儿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几乎能听见她微微的鼾声。现在他与她隔着一个山头，那么远那么远，远得他再想月儿弯弯的眼睛时，都不那么清晰了。他托人从城里给自己捎来一部手机，智能的。他脑子没毛病，或者为了月儿，他的智商骤然飙升。没多久他就学会了打电话发短信甚至开通微信。他很容易就得到了月儿的号码。他鼓足勇气拔了过去，忘了说些什么，一定是晕了过去，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他给她发短信，她一次都没回过。当然，他不知道月儿已经把他拉到了黑名单。再后来，他开始添加她的微信，一天一次，天天如此，像按时点亮灯塔一样规律。他甚至从这两件事中找到了同样的乐趣。
豆大的雨点踩着水面直奔灯塔而来，黑子走下灯塔，关了门窗，这一夜的骤雨，明天该凉快好多吧。
狂风裹着暴雨敲打着灯塔，像皮鞭狂暴地抽打着犯人。黑子一点都没被风雨惊扰，甚至头一次梦见了月儿，月儿在梦里冲他弯弯地笑。黑子又是一阵晕眩。
暴雨过后，水库的水位暴涨。黑子起得比平时晚，简单吃过早饭，黑子沿着堤坝巡视，远远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举着一个树枝，努力在水中拨弄什么。“嘿，干什么呢，赶紧上来，危险。”孩子抬头看了看他，继续拨弄手中的树枝。平时村里无论大人小孩，是没有人听黑子的话的，都把他当成傻子，黑子已经习以为常。他看着孩子在水中又往前走了几步，水浸到了孩子的大腿根。“哎——”黑子话音未落，只见孩子脚底一滑，身子一晃，就没了影。黑子知道不妙，孩子准是掉进了深水。他一下窜过去，纵身扑进水里。
一阵晕眩又涌上来，黑子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和以往晕眩不同的是，黑子感觉幸福极了，他甚至看到黑洞前面有一丝微弱的光。那里是灯塔吧，是他点亮的光。这灯塔的亮光，曾守护了一村人的夜。
黑子隐隐约约听到月儿的哭声，撕心裂肺。“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傻子，死得怪可怜的。”他听见七嘴八舌的声音，似乎要掩盖了月儿的哭声。谁的孩子？月儿的孩子？谁又死了？声音越来越远，远到连断断续续都听不见了。
灯塔依旧有人点亮。那个叫黑子的傻子很快就被村里人淡忘。只有月儿，偶尔会抬头望着灯塔发会儿呆，那天她的恸哭，都以为她是因为孩子差点淹死而受了惊吓，只有她知道，有一半眼泪，是为他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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