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师父学禅茶这么久，终不知“这一碗是什么？”。我知道，要悟得，必寻得这一碗的源头。且把一个谜团搁在心底。我在等，等一场触目的机缘，直抵内心的真实。
喜欢绕过所有的弯路，然后抵达必然的终点。就像这一碗，在心底的萦萦绕绕日积月累而终不得解脱。师父说，带你去碧岩泉吧。是的，就是这一天了，就像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我与碧岩泉的不期然，遭遇着相见的心悸，远在天涯却，突然咫尺。
绕湖泊，转幽径，过廊桥。路程不远，我的内心却早已千山万水。
历史的天空，从来也有风雨也有晴。只是善会禅师跋山涉水到达夹山的那一天，夹山上空，一定澄明清澈，祥云翩飞，阳光普照。猿抱子归，鸟衔花落，森林茂密，溪水潺潺，山涧幽静，一派祥和，足可以让人安静地流连忘返。禅师驻杖而行，左观青嶂岭，右望碧岩峰，只觉心中瑞气升腾。行至一汪清泉处，更觉心旷神怡，于是趺跏坐于泉边，一念冉冉升起。“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夹山秘境，被禅师一语堪破。机缘成熟，水到渠成。禅师自此驻锡夹山，成为开山祖师，世称“夹山”和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像是我与善会禅师一场约定的对晤。我在入世的欲望里虚荣，借祖师传下的一碗茶，按下虚妄的云头。柴米油盐的凡间，有我绕不开的烦恼，但正是这烦恼从生的世间，才是灭嗔痴、证菩提的修行道场。就像我站在泉边默默发呆，恍若隔世。千百年来，泉眼细细，它以生命最初的形态，开智启慧，浸润干涸，虽细则广，虽小则远。半世嗔痴，终悟得，繁华的必定落幕，热闹的终归静寂，唯有禅茶的润物无声，故能源远流长。
所以，碧岩泉始终是安静的，安静得如此神圣。透过潮湿的山岩和，湛蓝的泉水，我陷入苦思冥想。就像当年，前仆后继的僧侣及信众们在泉边静坐禅思一样。圆悟禅师悟得“茶禅一味”，至今仍是茶之禅境，又于泉边著《碧岩录》，成为禅宗第一书。这桩桩件件，无不与碧岩泉息息相关，但泉水依然千年安静，百年静默。你声名显赫时，我是一泓泉水。你蒙昧未开化之际，我亦是一泓泉水。碧岩泉的慧，在于它始终知道自己是一汪泉水，与岁月无关，与历史无关，与人物无关，与战争无关，与热闹无关。任世界风云变幻，它始终是一眼泉，以亘古不变的姿态，经久地静默。它的本质是水，遇叶成茶，遇米成饭。它本身就是禅，能与生活中的一切相融相洽相通。只是我们未曾知之而矣。很多时候，我们吃茶，不知道是在吃茶，内心想着升官发财，想着老婆孩子，想着凡尘俗事。吃饭如是，睡觉亦如是。所以想开悟都难。悟性好的人，借一瓢泉水，煮茶开慧。愚痴贪着者，见泉水也好，吃茶汤也罢，仍是俗人一枚。
吃茶问禅夹山寺，笑谈渴饮碧岩泉。故而，习禅茶，怎么能不知道碧岩泉呢？怎么能不亲近碧岩泉呢？我心中无数次想象过它的模样，有飞流直下，有平滩浅川，有鱼翔浅底，有鸥鸟翩跹。及至呈于眼前，心中亦有小小的失望与失落。碧岩泉，没有梦寐的雍容，甚至有些荒凉与坍弛。但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啊。它从来没有想过要粉饰自己，只是我们在内心把它提档升级。那是我们人为的本意，不是它的。或者，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矫柔造作的涂脂抹粉，它的箴言，来自于它亘古的真实。以真实，击碎我们的伪诈。
清风过夹山，落花洗碧岩。碧岩泉，直面我内心的虚伪，让我汗颜。电光火石的机锋中，内心纵横无碍，一眼泉水，显示活活泼泼的佛禅生命。佛法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形式，亦别无他求，对于喝茶的人来说，就存在于茶汤之中；对于世间之人，则存在于每日的生活之中，这就是茶禅一味的境地。
我不愿陷入佛教经书的枯燥，却乐得享受在宗教信仰里随脚出入的快乐。我屏退了所有的想象，孤单了肉身，我行我素，既不在世间，又无法世出。夹山的钟声，适时渲染了青嶂岭碧岩峰，也渲染了我的梦，禅茶安抚了我的灵魂，而我不在你的案头。
我知道，禅从来不在玄妙高深的大堂，也不在冗长繁复的经书，不在斟字酌句的文字，不在枯燥的早课晚课，也不在苦心积虑的苦苦寻觅。禅在青风明月间，正如一抬眼，就看见蓝天白云。汲一桶清泉，就几片树叶，砸吧一口，就是千年过眼。微笑粲然，禅机初现。这一碗是什么？莫问莫问，只吃茶就好。只管吃茶，禅是什么？佛是什么？无非就是猿抱子归，鸟衔花落，你我吃茶。
日本人把祖师的茶传承成了一种道，这个道，既有烧茶品茶的繁文缛节，是世间的有与存在，是普通人苟存于世的乐趣。又有茶入惆怅荡涤尘埃后的道法自然；是既在茶中又超出茶之外的不可道非常道，是证悟之阶。茶有时候只是一个表象，它背后深藏的宇宙全息，轮回和传承着禅的奥秘。茶，说简单了就是一片树叶在沸水里的游曳与变身。但有的人喝着，就不仅是一碗茶的滋味。起心动念，方有百人百味。其实茶本来就只是单纯的一碗茶而矣，因喝的人不同而千姿百态。茶在唇齿之间，禅在一念之间。多以为禅学高深玄妙。其实，你喝茶时，茶就是禅。你走路时，脚下就是禅，你吃饭时，饭就是禅。你睡觉时，睡觉就是禅。你当下在干什么，什么就是禅。道在平常生活中，禅在平常生活中，无非都是行住坐卧。道不远人，佛法更觉亲近。生活禅，更是把一切归于禅，只要你当下开悟。真正的禅者，不是离脱世间的空无，而是世出世间来去自如，无牵无挂，不拖泥带水。你觉得他在世间，他似乎超然世外。你觉得他已出世，他分明又在世间游离。
一只狗，以比我还虔诚的姿势，匍匐在佛前，于是我的膜拜变得虚以委蛇流于形式。在佛前，万物平等。有时候，我们并不比一个畜生高尚。所以，我的拈香有某种成份的虚张声势。一只狗看向我的温柔眼神，让人心虚。我无法从容应对它热情奔向我的真诚，因为我无法回报它以同等的真诚。于是在它眼里，我是虚伪造作的。
万物皆有佛性。这是佛经告诉我的。我在一场法会的现场，口中念念有词，思绪偶尔穿过经堂，绕过叮当作响的法器，穿梭在自己的俗事。我知道我的福田从来一片贫瘠。一只狗跪伏于地，半睁半合的眼眸，完全超然物外，人来人往的热闹惊扰不了它的认真。它在事之外，忘我。区别于我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城市一座房子的装修心猿意马了一场庄严的法会。所以，我的目光不敢触碰僧人耀眼的袈裟，亦闪躲了观世音意味的微笑。只以一盏莲花灯，掩饰内心的慌乱。我，终不是一个真诚的信徒。
世上无论什么事，一旦有了表演的意味，就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我总是慌乱于我的文字，就像岁月慌乱了我的脚步。一碗茶，滚烫了我的生命，也偃息了我的浮燥。调伏刚强，触目遇缘。禅不是不依不饶，而是不一不二。
而对一种宗教信仰最虔诚的膜拜与追随，我都留给了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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