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小雨，给父亲立碑，这是早就许了他的，却一年一年的拖着没有兑现。今年把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挑选碑的款式，要低调朴素点的。父亲一生平凡，又不喜招摇，所以要遂了他的愿，趁了他的心才好。找阴阳先生挑吉日吉时。这个还蛮有讲究的，父亲生前认识一个懂风水的先生，跟父亲很要好的朋友，家宅几经迁建，父亲都找的他，后来父亲去世我承建祖屋，他还健在，八十多岁了，好喝两口，三两杯酒下肚，各种有趣的经历便都说与你听，都是玄之又玄的，让人啧啧稀奇。我管他叫西伯伯，去他家里请他，他要了八字，翻开黄历，掐着手指头，一顿嘀咕，然后选出黄道吉日。因为父亲的交情，西伯伯很热心，房子我也建得顺顺利利。只是房子刚建好半年，西伯伯便也去了，九泉之下不知会不会说与父亲：你家的屋场还是我挑的日子定的屋向呢！哥儿俩有得唠。请教了大伯，问碑上都应刻上哪些辈分亲戚的名字，这个要周全了的，否则容易引起家族矛盾。这样请示了老辈人，即便有不周全的地方，也自会给圆了过去，不会失了分寸和规矩。吉日定好，又要通知碑上都有名字的亲戚，这一日都要到齐了，准备香蜡纸草鞭炮，碑立好了，都拈香祷告，保佑子孙吉昌，儿孙康健，财富丰裕之类的。
父亲生前自已挑的坟地，提前让西伯伯给看的地方，拿几分田地跟村里人换的。生前便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父亲似乎对生命有一种清醒的认知，生不恋，死不惧。医生说：他自己放弃了，我们也无能为力。那一刻，我恨过父亲，为什么他不争取一下努力一下，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管就走了。一直以为我是他最深的牵挂，所以从来有恃无恐，以为他不会把我丢下，至少不会这么突然地，丢下。
是什么时候有了害怕的呢？是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医生说手术要四个小时，四个小时零一分我便开始恐惧，泪水汹涌，在门口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下，时间漫长，翻江倒海，把坏的最坏的最最坏的结局都想了一遍，然后痛哭失声。
是父亲在重症监护室的那几个日夜，总有医生通知家属：准备后事吧。然后哭声响彻长长的走廊。所以医生护士的每一次进出都心惊肉跳，每一次念出的名字陌生都感激庆幸，然后对那些瘫坐到地泣不成声的家属们报以同情与悲悯。不敢离开半步，“某某人的家属”，怕离开的那几秒种，错过了父亲的消息。晚上也不敢离开，找了空纸箱子拆开，铺在走廊上，等天明。
是父亲转到病房后，术后的后遗症让他时而清醒时而疯魔的那一个星期。父亲瞪着眼睛说：丫头，我在这里上过学，怎么又回来了。我说：这是医院的病房，您什么时候在这儿上过学呢？有时，父亲会突然坐起，拔掉身上的各种管子，然后又咚的一声躺下。然后半夜又发起烧说起胡话来。我打来一盆一盆的热水，不停地给父亲擦身子，直到烧退了下去。就像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把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一样。
那是我一生中陪父亲最长的一段时间，他像个孩子一样任性：绝食，耍脾气，不吃药，闹着要回家。我是说了多少谎话哄他，才让他安静下来。就是那段陪护的时间，对医院有了深深的厌恶和抵触，总觉得那是一个生死道场，一脚进去，便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生离与死别，让消毒水的空气里，裹挟着让人窒息绝望的气息。莫说父亲，连我也不愿在医院久呆下去了。我对父亲说，只要他能下地了，我就带他回家，不管医生同不同意。父亲相信我，便认真吃饭，乖乖吃药。于是我跟医生说要给父亲转院，骗医生给开了出院手续。我答应父亲的。父亲也信了我的。我不能骗他。
出院那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父亲至少可以再活十年。父亲信了，我也信了。所以，我以为时间还很长，我不用太着急。可是父亲终究没有抗过天意，那一年，他终是没有走到头，只差一个多月就是他七十岁生日，他终究也没等到。甚至，我都没有最后听一次他叫我一声丫头。从此，我的冬天，再没有温暖过。
在他去世的五年里，我让自己长成他的模样，长成他的担当，努力长成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母亲说，我说话的样子，我的脾气，都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现在，我终于释然，父亲不过是我生命里的过客，而我，又是谁的过客。只不过，有些过客，让人深刻和痛彻。
这些年，父亲的村庄早已不是原来的村庄，从前的原野稻香，已果蔬成片蔚为壮观。原来的柴门犬吠，已全部竹篱小院黛瓦粉墙。我曾不甘，希望父亲能够复活，哪怕只看一眼这村庄静美的模样。可是父亲静默，只在午夜梦回时分给我呼唤的回应。可我分明知道，父亲是看得到的，就像今天，冬天的冷雨里，心下清凉无比。父亲，这一世的父女情缘，今天算是圆满了。
院子里的山茶开得热闹。想起谁说过：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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