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室记

13床的老爷爷通常都是一个人躺着的，身边无人陪护。偶尔才得见他的儿子，或是一行人匆匆来匆匆去地探病，平常时候他的病床都是一片狼藉，碎屑满床。他经常询问血糖值，如果数值太高，他会露出惊讶又可爱地表情说：“喔……那么高啊……”后来血糖数值过高时，我会不忍心告诉他。

老人一个人住院，脚上又有骨牵引，不论是饮食、排泄、清洗，都相当不便，所以多么希望老人们住院时，能时刻有家属陪伴，悉心照料着，一个人住院，躺病床上，实在冷清。

30床的老奶奶患有糖尿病，可她拒绝血糖监测。如果是我，我会直说：您本身就有糖尿病，还不肯测血糖吗？一次给她测血压，她也极不情愿：每天弄这些，老百姓有几个钱啊。我们说这个不用多少钱，更或许是免费的项目。出病房来觉得莫名其妙，这些病人连常规护理都不愿意接受了。还是因为现实中医疗机构涌现的黑暗使得大家对医院本身就抱着不能不去（看病）又不愿相信的态度。

下肢骨折的病人为预防血栓，多数需要做预防血栓的治疗仪。经常推着仪器去给病人做治疗时，她们会不情愿地小声说不想做这个，没有觉得有什么用。除了告诉她这是预防血栓形成这些术语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说才能让患者接受得心安。

糖尿病足真的很臭，不单只给人视觉上的冲击。那位老爷爷的病房只住他一人了，每回路过这间病房都会屏住呼吸。进病房，戴两层口罩都难以抵挡恶臭味。朋友说每回进这间病房给老爷爷做治疗时，他都会跟她说很多话，或是询问一些问题。我是真的会忍不住，两层口罩之下，极力忍住反胃、呕吐的冲动。前两天他的那两根腐烂得发黑的脚趾已做手术被截去，脚趾旁置了引流管。看到脚趾间塌下去的部分，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早晨交班时，主任说糖尿病足有继续截肢的可能，术前是否已告知患者。继续截肢啊，有从脚趾截到小腿，再到膝盖的先例。

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角色被通知要截肢，总是会表现出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恸，其实相比之下，普通人表面的平静沉默，更使人哀伤。像是已经默许自我生命的残缺，再无挣扎的希冀。

实习时会遇到签下“放弃一切医学治疗”通知单的家属，有些是住科室ICU已久，有些是刚入院就放弃治疗的。“放弃”这两个字冠在一张通知单的大字之前，给人沉重的压力。生病但放弃诊治的人，大多都是无力承担大额医疗费用吧。你看，哪怕是在发展中大国的国度里，哪怕是非难以治愈的绝症面前，还是会有人没有能力挽救生命。

之前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实习，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弟弟有先心病，哥哥要较为强壮一些。两兄弟一开始同在重症区，到后哥哥转出重症，一直转到足月儿区，不需再住温箱。在神经外科的时候，有个八十多少的老人，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晚他气胸，疼得厉害，说不了话。后来他转到普通病房，换药时能自己回答姓名，神志清楚，后来才知道他是从神外的ICU转到外面病房来，然后转到普通病房。

后来回忆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总觉得他们都有一种过关斩将的英勇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