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仲春一个淅淅沥沥落着雨的下午，看着窗外那成线的雨，时断时连，那雨声“滴滴——滴滴滴——滴滴”……透过雨，白茫茫一片。身后的水开了。拿出手机，比较习惯性地点开微信朋友圈，刚好看到乐山石友发出来的一组九个石头，其中一个紫砂石直接抢到我的眼前：紫红色底子上一道浪线分划出天地或岸海，中间漾着的好像一张纸，好像从空中飘来，又像从大海漂来，不，这不是一张纸，是一封信，雨声仿佛变成一句话：老H，你有一封信。谁，哪里？我毫不犹豫地直接收下，思绪走进了这淅淅沥沥的时光维度……
85岁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有多了，但他那张圆中带方的脸、宽宽的额头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年轻时吃苦奉献，中年时磨难担当，老年后生病偏狭。父亲一直是严肃的，是严厉的，是十分节俭的有时甚至是自私的，节俭严厉可以达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加之从小长期不在一处，父子间没有多少沟通的语言，心里面缺少了慈父的概念，常常只道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义务与责任。2017年3月的一个周末，和妻子回家看望并照例带回一些父亲常用的“美多巴”，不到九点回到家里，父亲躺在能够侧翻的钢架床上，他问“回来啦”，当时看他脸色比上周更要苍白一些，问他感觉他说差不多，我问阿姨和比我们先到一步的小妹弟说可能还是要把老爸送去医院才行，父亲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他不去医院。父亲虽然患“帕金森”多年，但是一直没有主要器官和功能方面的大病，平时身体重行动不便，卧床也半年有多了，年前住院治疗咳嗽和褥疮，医生和家人都说大爷一下子去不了的。我去摸他的手和额头，感觉不太对劲，他看着我，没有言语，喉咙好像动了动，意识还算清楚，我对刚进门的小妹喊道“快打120！”，不到五分钟，120还在路上，父亲已经闭上了眼睛，无悲无痛无憾的样子。瞬间，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心真真正正地一阵痛，我忽然明白：就在我的面前，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不到一个小时的一切，一条活了八十五年的生命，一条不一定必须走的生命，走了，是他、是他、一定是他；这个瞬间，几十年一直和我相隔甚远的父亲突然在我的面前站起来了，我似乎看到了流动着的红色的血脉和父亲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我突然感觉到不是他没有走近我们，而是我们太过苟且和猥琐……父亲，哪有这样的父亲，我又怎样告诉你！
水，还在开；雨，还在下。
人生，真的总有需要收到或者需要寄出的信吗？我去找茨威格，再次翻出来他的那一封信，一封美得流泪的信，真实得不让注意的信。
······
给你，那位从不认识我的你。
我的孩子死了——整整三个昼夜，我为稚嫩的儿子与死神对抗，我的孩子昨天死了——现在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只有你，那个对我一无所知的你，却永远被我爱的你。我要与你一个人谈话，第一次对你倾吐一切，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它总是属于你的，而你却从不知情。
你搬来时，我才十三岁，和你住同一层，正巧住你寓所的对面。你来了，你穿了件浅褐色的、挺好看的运动衫，用你特有的方式、像男孩子那样，总是一跳两阶地上楼。你把帽子拿在手上，所以我能看见你明亮的、生动的脸孔和年轻的头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惊讶。真的，我真是大吃一惊，因为你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瘦高、敏捷而且高贵。你对我——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的传奇，这种谜一样的生活诱惑着我！在我狭窄的世界里，除了你之外，我对其他人与事一概不感兴趣了。当时我才十三岁呀！这种热烈的好奇心，想偷看、偷听你的心情，孩子的我还不知道那就是爱。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一个孩子的暗恋相比，因为这种纯纯的爱是如此没有希望，却又如此忠实。它是一种奉献，一种等候，一种热情，但绝不像一个成熟的女人的爱那样充满贪婪的企求。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我的每个钟头都是为你而过的。噢！我做过多少傻事呀！我吻过你的门把，只因为它被你的手碰过；我藏了一个你在进屋前丢下的烟头，它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因为它被你的唇碰过。晚上不知有多少次，我会找个借口，跑下楼，站在巷子里去看你的哪个房间里有灯，我虽然看不到你，但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你的存在。
终于，在另一次的相遇中，你亲切的目光又网住我了，此时你仍没认出我，那个爱你、被你唤醒的我，而你只是把我当个十八岁的少女。亲爱的，因为我毫无反抗地献身给你，我压抑着害羞的踌躇，只为了你猜不到我爱你这个秘密。第二晚，我们约定了再见一面，还是那么美好，然后你给了我第三个夜晚。那天晚上你说你必须出差。我等你，像个绝望的人那样等着。但是你没召唤我，没给我写信，没有只言片语······
生命的长度，一定伴着他的宽度与厚度，也可以说生活的一切一切俗务和零零碎碎的偶然所凑成的宽度与厚度，决定了生命的长度。生命是无辜的，就看我们如何检讨，看我们如何善待，看我们如何去爱。
水，还在开；雨还在下。
2019年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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