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  字

文│雨亮

写下这个标题，或许有人会哑然失笑，谁不认得中国汉字？除非目不识丁的文盲。但凡受过小学教育，甚至念过短期识字扫盲班的人，相信也能认识些平常文字。即使解放前从未进过学堂的夕阳老者，耳濡目染，也能识几个生活常用文字。

 

但若说到书写的文字，则未必有人能识得清、看得明白。想一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笔迹千差万别，迥然相异，依照书写者的心理状态、笔力轻重、事情急缓程度，落于纸面的文字自然不可能如印刷机一样千遍一律，加以复制。

因此，即使学问高可摘星、文字功底深不可测的学者，面对各类人等书写的各样文字，估计也会中途卡壳停顿，忘字兴叹。

 

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单位公文皆为手写，那时写材料所用稿纸轻薄且韧性十足，纸张浅白略带灰色。红色的长线格，如信纸；绿色的方格纸，如学生的作文本。一支英雄牌钢笔插在笔筒或上衣口袋，早已吸足了墨水，随时准备临场挥洒。简陋的办公桌上一瓶驼鸟牌蓝黑墨水，已用去大半瓶，还有几叠码放整齐的灰白色稿纸。刚工作不久的还会备上修正液。这些简单的物件，构成那个年代机关公文写作应有的基本要素。

 

单位公文上传下达、政策制定、计划实施，需要书写者一笔一画、一撇一捺的方块字。年长者已然熟悉公文套路，自是得心应手，应付自如。新来乍到的，愁容满面，不知从何处下手。每每看到他们伏案疾书，力透纸背，偶尔沉思片刻，复又埋首，不由让人为之感动。

 

识别稿纸上的文字曾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自认阅遍了单位几乎所有人的书写文字。这些文字经过刻版、校对、修版、油印、盖章、装订、邮寄等一系列繁琐的工序，终于印发基层区县。

我终不知道这些公文对老百姓的生活日常到底有多大作用和意义，似乎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延续机关旧有模式，实在枯燥乏味。而且，也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些可有可无的公文材料，要耗费多少纸墨和人力。无人给出答案。

但不可否认，爱岗敬业、满腔热忱、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对工作始终如一，是那个时代无比崇高的理想和信念。

手写的文字看多了，便有了心得，已然知晓文稿是谁的笔迹。久而久之，练就了火眼金睛，即使难以辨识的字迹，亦能通过前后语句的关联和个人书写习惯大致猜出一二，之后校定，基本准确无误。

 

公文不同于文学，它有写作套路，不能任由性情天马行空猜想。词句的运用有大致方向和范围，内容僵化、教条、陈旧，始终跳不出圈子。但对某些领导修改的字迹须小心谨慎，马虎不得。实难辨认的，看不清楚的，左右不定的，只能请教识字高手甚至找领导当面问询。

 

有的人字迹潦草，如荒草覆于纸面，满纸字大如斗，横不是横，偏要倾斜而上，文字整体结构松散，认起来着实费力。有的人，将简单的文字归于复杂，绕着弯，打着转，七扭八拐，与文字较着劲儿，写者痛苦，阅者难受，真真辱没了书写的乐趣。有的字小如虫蚁，似乎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须戴着老花镜仔细辨识。

 

有的字，笔力古朴苍劲，如空谷幽兰，看尽人世繁华。有的字曲里拐弯，歪七扭八，想来心事复杂、内心纠缠。有的字纤细俊秀、字字珠玉，如墨梅点点，这是新来的年轻女孩的笔迹。有的粗旷豪放，阅后过目不忘，自然是老主任的笔迹。

 

人常说，字如其人，我却不敢苟同。单位女同事较多，有的身居领导岗位，有的尚处于磨炼或晋升阶段，英姿勃发，气吞山河。她们的字迹大多刚劲有力，个性张扬，气势磅礴，完全看不出弱柔、细腻的女性一面，实为人中翘楚。

她们人为处事有板有眼，直率洒脱、干练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有的男干部，虽生得五大三粗，其貌不扬，实则心思细腻，做事慎密，深藏不露，书写却是工工整整的行楷。如此以貌取字，差之千里。

 

书写优美的文字，犹如龙飞凤舞、凤鸣岐山，行云流水，妙笔生花，如醇酒美玉、似唐诗宋词，写者畅快淋漓、一气呵成，阅者心情愉悦，如遇知音。这样的人，心地善良，心灵纯净，无欲无求，与世无争。我的那些老领导、老同事，莫不如此，他们对文字倾注了无比深厚的感情。

 

对单位的老伟最是敬佩，他文化程度不高，虽是工人身份，却舞文弄墨，喜篆刻、书法。办公室领导让其管理后勤事务，他不推拖，刻苦学习公文写作，拟定司机规章制度、后勤管理等公文材料。

他书写的文稿笔迹清晰、一目了然，最重要的是语句通顺、措词严谨，公文要素一应俱全。领导看其有些能力，又让他管理工会等事务，自是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如今，单位的办公电脑已然普及，很少看到书写的公文材料。只是领导作审核批示时，“同意”二字以及名姓浑厚饱满，想来是经过长时间的书写练习，才会如此荡气回肠。呈文者如释重负，“同意”也算是对写文者的鼓励和肯定吧！

有的领导文字功底扎实，对公文材料见解独到或提出异议，于是，删删剪剪、圈圈画画、添枝加叶，后段的文字挪移到文首，段中的移至文尾。纵阅全篇，脱胎换骨，自成风格。如此平易近人、认真负责的好领导，在那个年代比比皆是。

 

我以为，文字是传递和交流信息的渠道，若书写的文字无法辨识，则丧失了文字所要传达的意义和语境，是对创造文字仓颉的漠视，也辱没了文字工作者的称谓。我至今依然能想起那些摆在案头，令人头脑膨胀、无法容忍的凌乱无序的字迹，搅扰得心情也随之烦躁起来。

书写的文字轻松辨识，这是对书写者的基本要求，从中亦能解悟文字的精妙之处。在手机、电脑盛行的时代，文字本应回归本源，返璞归真，如此，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才得以体现和传承。

即使书写日渐没落，依然要保持对文字的敬畏，尊重文字，也是尊重自己，这是在认字过程中的点滴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