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木料的价值

文│雨亮

 

一直计划着修整后院，家人也有此想法。只是一堆旧木料挤堆在后院的柴棚里，必须彻底清理完这些旧年的木料方可动工。

 

这是十几年前老屋拆解下来的旧木料，椽木、檩条、横木足有三五十根之多，它们横七短八、粗细不均。房檐下还躺卧着一根比大碗口还要粗壮的泡桐木，约有两丈有余。十几年过去了，这些旧木料落满尘埃，已看不清旧有的木质颜色，饱经岁月浸蚀和人世沧桑。还有几合旧门，大的为院门，载实厚重，威严肃穆，小的是房门，窄窄的两扇门板，墨色的油漆斑驳萧瑟，门上旧时的门拴、铁钉、门环锈迹斑斑，恍若隔世。

 

这些旧木料，我一直舍不得处理，一来没有时间，二来苟安省城一隅，忙忙碌碌，整修老屋的想法一再隔浅推延。而新屋落成已有近二十年之久，后院垒砌的围墙因水流不畅，围墙地基下沉，墙体裂缝，随时有倾覆倒塌的危险。每每家人走至后院，总是担惊受怕。

 

年初，与塬下的亲戚赵叔聊起，让其帮忙打听收木料的商户或人家。倒是不时有收木料的进屋打问，有的年轻，开着四轮车走进老屋，面对这些灰尘满布、长短不一的旧木料，嫌弃和不屑的神情写在脸上。走时丢下一句，这些不值啥钱，不过几十块钱。妻自然不乐意，问我卖不卖，我说，有些太贱了，暂缓处理。

 

又一日，斜对门相熟的邻居引来另一个收木料的，同样低贱的价格，亦无法谈拢。当日午后，一位年龄稍长者进屋打问，依旧如此，语气尽显无奈，并聊了很多有关木头价值的现状。

 

如今的木头确实不值钱，我说缘何？此人侃侃而谈。目前，农村家家盖房修屋，几乎全部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过去的木门木窗现在改用塑钢窗户或大铁门，精致美观、经久耐用、窗明几净，打家俱全部为机械化作业，手工匠人已然鲜见。

 

想起仅仅不过二十多年的光景， 这些旧年盖房必需的椽木、檩条、横木，曾被老辈人视作珍宝的木料如今竟然无人问津，不免让人唏虚不已。父亲当年为这些木料费尽心力，耗费人力物力，如此贱卖处理，想来父亲泉下有知也是五味杂陈、难以割舍。

 

父亲初到家乡西沟塬上时，曾经的老屋破败荒凉、无以蔽身，父亲居无定所，只好寄居在北城的亲戚家中，盖房修屋成为父亲回归故乡后的头等大事。那时候，为了盖房，他花去数年时间积极备料，屋瓦、砖石倒好采买，塬下和西边就有村办的砖瓦厂，只是木料颇费周折。

父亲听说大队打算拆除旧村部的房屋，便将其拆下来的旧木料买回备用。这些旧檩条、椽木、横木、铁管焊制的三角形屋梁，成为我家建房的最好材料。父亲精心挑选整理，旧房年代久远，有的木料早已腐朽残损，无法继续利用，父亲拉着架子车去集市采买新木料。

十几里的羊肠小路，他高瘦的身影亦步亦趋，驾着车辕，微躬腰身，车轮辗压起深深的车辙印，母亲则在车后奋力向前推行。父亲又听闻火车站企业科，厂房里一大堆废旧木材的边角料，可做房屋的隔层，他和母亲拉运回来，免去老屋苇竿的不足。经过漫长的备料，尤其是木料的筹备，终于在数年后盖起了三间半土半砖的大瓦房。

 

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新屋，父亲很是满足和骄傲。几十年来，老屋历经风霜雪雨，屹立不倒。虽然墙体为夯土墙、胡基垒成，鼠类横行，但通过修修补补，我们全家在老屋安然居住了二十多年。

随着添丁增口，三间瓦房亦无法满足居所的需求。父亲去世后，我将老屋拆除，拆旧还新，于是这些木料便默默地坚守在后院，灰头土脸、无人过问。

 

旧时年月，农村家家户户盖房建屋都需要木头，无论半片厦房还是大安间房，亦或是小小的厨房、柴房，所用椽木、檩条、横木、大梁都是庄户人家数年的日积月累，一根根省吃减用积攒下来的。盖一座新屋，备料需花去很长时间。

那些年，木料极是金贵稀缺，各家各户栽植杨树、泡桐或各类杂木。这些寻常树种生长快速，树木成材后，家里打家俱、作门窗、盖房修屋所用均为自家木料。

乡亲们为了盖房，砍伐了房前屋后的各种树木，还有种在自家地畔的杨树、椿树、桐树、榆树、槐树，但仍远远不够。檩条须笔直的杨树或松木，长短粗细均有严格要求。临盖房时，请木匠师傅到家中，对这些砍伐下来的树木去皮、去枝，打磨光滑，按着房屋尺寸一溜儿码放修整。主梁的大木承担着整座房屋的重量，须选择一人无法抱拢的粗壮木料，木质应坚硬细密。农村常见的泡桐木疏松易脆，稍见潮湿便会虫驻或夭折，不宜采用。

 

七大是木匠，做了一辈子木工活，大到屋架、门窗、衣柜，小到桌椅板凳，七大都会制作。他家住老村塬上窄巷子西头，父亲倾其心力盖的那三间半土半砖的瓦房时，请来的木匠就是七大。

七大生性淳厚和善，对木头有与生俱来的情感。我去他家，三间土屋向西平阔，外阔的部分是自家的自留地，他在那里搭建了简易的木工房，大小推刨、锯子、斧头等各种工具，一应俱全。最醒目的是堆放在屋子里齐整的各类木料，有青白的、灰色的、褐色的，满院飘荡着木质的清香。

七大的手艺真是好，他打的矮桌矮凳精巧细致，木色的纹理如龙须飞动，清晰可见。乳白的台面尚未着漆，平整光滑，干干净净，令人欢喜。那几日村庄过忙罢会，七大打这些农村常见的桌凳，七娘掀车，七大驾辕，准备拉运到塬下大路口的会上去售卖。

 

老屋拆除后，原计划在原址上新盖三间平房，因老屋的木料、砖瓦尚能使用，于是在平房上又临时加盖了一层安间房。我请来七大做木工匠，还请挑担的大哥帮忙打理。那年七大年愈古稀，却老当易壮，并不输于年轻人。

七大将瓦房的椽木、檩条逐一挑拣归整，庭院有当年父亲栽种的几株法桐，将其砍伐后作为主梁和横木。这几株法桐枝繁叶茂、树干笔挺，一人尚无以合抱，是做大梁、横木的上好木料。真应了那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老话。

 

空阔的前院，父亲生前栽种的十几株泡桐均已成材，用来做门窗、打衣柜和床榻。请的木匠依然是七大一家，只是换了七大的小儿子我的表哥。如此说来，七大将这门木匠手艺代代传承，是老一辈人挚爱木料的最好注解，也是父辈对下一代勤劳传家的殷殷期盼。

 

 

如今，这些旧木料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被人遗忘甚或弃之一炬。但在它们身上，凝聚着老辈人的勤劳与汗水，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即使再过经年，这些木料灰尘满布，腐朽甚至虫蛀，化为杯土或木粉，依然散发着木质的淡淡清香，涤荡在庭院、村庄、田野和每个人心中。

那么，木头的价值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