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亮│不老的村庄

不老的村庄

文│雨亮

如同人一样，村庄怎么会不老呢？

 

日落黄昏，村庄北坡塬上，老人们聚集在一起，聊着家常里短、村庄旧事，闲言闲语，丝绸般的晚霞辉映着塬坡上的古槐、土地、房舍，映亮了老人们沟壑纵横的脸庞。幕色四合，起风了，一蓬蓬白发飘扬起来，如同头顶那一络一络四散而开的白云朵。

 

村庄最老的寿星走了，走得如村庄一样安祥、宁静。那是午夜，村庄没有一丝风，鸟雀躲在窝巢里，天上的星星稀了，月光依旧挥洒在阡陌街巷。塬上那块经年的盘石，从此空落了，石头上残留着老人的体温。

 

乡亲忙着张罗老人家的丧事。同一天，村西头老张家闺女生产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张家四朵金花，其中三个发落到邻村或渭北三原，只留下小女儿老四招婿，一来传宗接代，二来守住家业。四闺女前一天还挺着大肚子在巷子口转悠，她娘跟在后面，不住地提醒，走慢点，小心肚子里的娃儿。

四闺女听娘的话，走得慢慢悠悠，一直走到村东头的古槐树下。古槐遮蔽了阳光，树下荫凉一片，一个大磨盘的石碾子，这是过去村庄用来磨米磨面的工具。她坐在磨盘上，抚摸着石碾子粗糙的纹理，石头传递着丝丝凉意。她想起小时候跟在娘身后，沿着磨盘转啊转啊，不知不觉转到昨天。如今，大磨盘成了摆设，石碾子成为村庄和乡亲们永远的记忆。

  

村里人都去老人家帮忙了，以往农村红白事都是娘和她去，现在四闺女刚刚生产，身子虚，不方便，只能她娘去，四闺女的男人抬棺、挖墓。她娘得了孙子，心里乐开了花，丧事现场逢人便说，使这丧事俨然成了喜丧，其实于村庄来说，老人活到八十以上都是喜丧。

邻里街坊的女人们抽空去看了四闺女和她襁褓里的儿子。去时可不能空着手，得拎一把红糖，拾一蓝子鸡蛋，或者提些补养身子、下奶子的营养品。

生了娃就是大人了。以前她跟着娘，娘引着她，现在娘老了，农活干不动了，就把整个家交给了她。 

儿子健健康康长大了，不几年，四闺女又添了小的，这次生的是女娃子。女娃娃也稀罕，一双儿女，成双成对，也是村庄美事一件。

 

时光如梭，如流水般清泠泠地走到了今天。四闺女给儿子娶了一房媳妇，儿媳肚子倒是争气，不几年就给张家添丁添口。四闺女老了，和从前她娘一样，家里的诸事又交给了儿子和儿媳。

 

这几年，村庄发生了很多变化，接通了自来水，村道整修了水泥路，家里拉了网线，夜晚还有明晃晃的路灯，塬下开起了幼儿园，只是村庄里的年轻人似乎越来越少。年轻人为生计或南下打工，或搬离村庄，去灯火璀璨、终日繁华的县城、市区居住，那里交通便利，设施完备，挣钱门路多。一把大锁锁住了院门，也锁住了村庄昔日的繁华。也只有节假期或春节，村庄复又回到从前热闹繁盛的景象。

 

四闺女的西邻住着李婶，她家儿子在县城，为照顾孙子，李婶也跟着去了县城，但住不习惯，隔三差五回到曾经休养生息的村庄，回到老屋住上几天，清理夏日庭院中的荒草，擦拭堂屋落下的灰尘。每次回来，老人就到四闺女家借锄头、倒耙、坎刀，将院子周围新冒出的泡桐树、榆树坎掉，又给平展展的庭院栽了几垄青菜、几架豆角、几窝东瓜。从四闺女家的二楼西望，庭院菜蔬幽碧青绿，长势喜人。

李婶给四闺女诉苦县城的日常生活，城里住得实在憋屈，一座座高高的楼，城里人都住在鸟笼似的单元房里。娃们白天上班，她不敢出门，出门怕走错了路。城里边街道、楼房都一个样子，连树木都修得一模一样，出去了怕找不回来。

 

四闺女觉得李婶真是命苦，在县城住着就是不舒坦，活受罪。前年，四闺女的儿子也在县城买了房，两个孙子在县城上学。每逢节假日、麦收时节或十月秋忙，儿子一大家子回老屋看娘。

 

听着李婶的话，四闺女暗自庆幸，多亏没和儿子去县城。实际上，她舍不得祖先留下的家园，舍不得巷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更舍不得丢下祖祖辈辈聚落的村庄。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塬下早市，象往常一样，四闺女也来到早市，她并不买什么，只是走走看看，和相熟的老姐妹打声招呼，一天就很满足、充实。窄狭的早市人头攒动，络绎不绝，卖菜的，卖日用品的，卖早点的，乡亲们提着自家种的菜蔬，自家产的鸡蛋赶到早市凑热闹，一时间挤挤拥拥，烟气弥漫，热闹非常。

 

在塬下小学门口广场，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挤满了食客，他们是村庄的乡亲，紧赶着吃完早点，骑车去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打工挣钱。小学门口，一群妇女像鲜艳的花朵，正焦急的等待着什么。四闺女打问后才知，她们要去省城附近植树栽草，这会儿等雇主前来呢。

 

仲春时节，正是沾花惹草的季节，家家户户门前屋后草木生发、花香鸟语。四闺女蹒跚着到村东头的姐妹家唠嗑，门口造型别致的石榴树，东侧不大的草坪上，石桌石凳，古朴厚重，让四闺女有一种安坐享受的冲动。庭院草木深浓，绿草茵茵，鱼腥草满满一大盆，散发着油绿的光泽。院子右侧是两畦菜地，西侧两株桂树亭亭玉立，红枫层层叠叠，嫣红如霞。

 

四闺女来到村庄重新整修的广场，夕阳余晖，男女老少正在崭新的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听说村里晚上还要在这里放映电影呢。

 

半月前，村里设置了微信群，四闺女最早加入了这个群，她还让儿子、儿媳也加了进来。每日，微信群熙熙攘攘，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大雨如骤，微信群时时发布河坝东闸口桥洞畅通信息。六月疫苗接种，村民自发接龙，按照针剂安排，圆满完成疫苗接种任务。麦收时节，龙口夺食，面对收割机少的现状，乡亲们及时互通信息，甚至用无人机侦查田间作业情况，终于将渭河滩地的大片农田颗粒归仓。

 

深夜，村庄寂静无声，四闺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置身于村庄的怀抱，仿佛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母亲柔软的双手抚摸着她，她能听到均匀而平缓的心跳声，不知是村庄还是自己的心跳。

她想起儿时的村庄，想起村庄一茬一茬的老人故去，一个个鲜活年轻的生命象春芽一样在村庄萌发。年轻的后生为了生计，为了下一代的教育而远走它乡，去往陌生的城市，但村庄永远守候在那里，接纳和包容村庄里的人和事，风雨无惧，苍桑经年，永远满怀着一颗朴素而年轻的心。

 

 

新旧交替，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村庄是人类的繁延生息之地，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也是我们最后的归依之地。四闺女想，等儿子回来，她要将村庄里发生的一切讲给他们听，领着去村庄转一转，感受村庄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她还想说，村庄并没有消亡和没落，村庄的希望还在。

在四闺女心目中，村庄永远不老，如同儿时梦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