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亮│因为野草

因 为 野 草

文│雨亮

农村长大的孩子，对于野草的熟悉和热爱如同形影不离的伙伴、枝头跳跃的鸟儿一样，一扭头，一转身，它们便在某个角落轻轻地摇曳，蓬勃的幽绿占满你的心房和眼眸。

 

一年里除过冬季，锄草成为村里人最普通的日常。至今，我仍依稀记得，清晨，鸟声阵阵，矮小的母亲站在温熙的晨光中，扯着嗓子唤醒我的两个姐姐。起床了，拔草走！母亲的声音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色的气息。

母亲在院子一遍遍地叫着姐姐的小名，听得人厌烦，我将头捂进被窝里。她们也应该听到了，只是默不作声，睁着朦胧的睡眼，赖在土炕上不肯起来。

 

那时姐姐不过十几岁罢，我更小，母亲让我看家。我听到姐姐小声嘟囔着，并不情愿但又无法抗拒，她们草草洗了脸，头也不梳，零乱的头发象地里的野草一样随风而舞。母亲扛起锄头，姐姐们跟在母亲身后，提着一只大竹笼，笼子里放小锄头、草鏮子。她们走出阔亮的庭院，走出幽深的巷子，向着田野深处走去。

 

几天前刚一场透雨，田间的野草又开始肆意蔓延开来。它们探出头，挤挤拥拥，又稠又密，有的甚至高过庄稼。紧贴泥土的矮草，姐姐蹲下身子，用小锄头锄，高的用手拔，草叶的尖刺划破了手指。高而茂盛的要用草镰割，割了后再用锄头。母亲的锄头一刻也没停，低着头，不紧不慢，一会儿功夫锄到了另一头地畔。母亲放下锄头，开始捡拾那一垄刚刚锄过的野草，她将它们摊开来，晾晒在路畔。无土无根的野草，不过一两日，便会奄奄一息，枯萎消亡。

没有一棵野草的庄稼地，庄稼才会长势旺盛，乡亲们脸上才有光彩，说话有底气，腰杆子挺得笔直。他们早出晚归，忙着农事，忙着锄草，忙着耕耘，辛勤的劳动换来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换来了对这户人家的啧啧称赞。

  

其实，乡亲们是要感谢野草的。面对田野里葳蕤丛生、无休无止的野草，他们感叹着，咋又蹦出来了？可不是，不过几天功夫，野草匍匐一地，与麦子、与玉米、与蔬菜，与高粱争夺地盘。它们的成长速度简直太快了，见缝插针，遇土生根，遇水疯长，让人束手无策，一刻也闲不下来。于是，我们看到了乡亲们终日奔忙于田间地头的身影。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野草的多寡成为衡量、判断乡亲们收成多少的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野草一直在提醒，在敦促他们，而乡亲们也在无时无刻、起早贪黑地在田间默默耕耘。

有了野草的庄稼地让人纠心，让人无奈，狠不得顶着日头、披着月辉去锄草。如果没有野草的羁绊，男人们不会指着婆娘的鼻子大骂，女人们不会风风火火、着急忙慌，也不会动员全家老少齐上阵。

晨曦初微，野草闪烁着晶莹的露珠，一家人来到田间，连家里的独生子、放假的儿子也赶到了地里。头天晚上，炕头上俩人还在讨论让不让孩子去。孩子学业实在紧张，这种粗笨的农活耗费时间和体力。男人发话了，让他去，女人不敢吭气。男人继续说，要让他知道种粮的辛苦，农民的不易。

 

五月的麦田，麦子抽穗、扬花，冒过麦浪的燕麦，这里一株，那里一簇，零零散散地，它们的身形俏丽而挺拔，在青黄的麦田，在丽日晴空下显得瞩目而扎眼。这让乡亲们有更多的理由亲近麦子，瞧一瞧它们的长势和不久之后的麦收季节。

燕麦也是草，没有燕麦的麦田是多么寂寞，乡亲们也不会隔三差五去田间，至少没有充分的理由，家里还有好多活计等着男人们。男人迎着和暖的风儿，悠闲地走在田埂之上，一颗颗饱满的麦穗低垂着头，窃窃私语，麦芒挺直着，炫耀着，似乎告诉主人丰收在望。

这些稀稀拉拉的燕麦，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清理干净。男人闻到了麦子的甜香和泥土的芬芳，他陶醉了，迈不动步子了。他徜徉在麦田中，久久不忍离去。这让男人有了歌唱的兴致，他要舒怀，高歌一曲，满眼的金黄和收获的喜悦让他忘记了归家的路。

  

关于野草的诗，小学时就曾咏诵过，只是前四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对野草顽强生命力的赞颂。现在想来，母亲将锄过的野草悉数捡拾起来，只是因了它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铲草除根，亦不过如此。

当然还有后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让芳芬的野草送别你，遥遥征程，有野草的相伴相随，你并不感到孤单。野草的柔情蜜意和依依惜别之情，因为野草，让送别更显深情。

野草并不使人生厌，反而能保护土壤的饱湿度。我当然为此有疑问的，在果园里，野草与盘旋于棚架之上的果树相互依存，不离不弃。野草没过小腿，枝枝蔓蔓向上发散，果香盈盈。我的亲人们推着除草机开进园子，或者手握一把锋利的镰刀，蹲着割面前的野草。一场夏雨，一夜之间，野草铺天盖地，周而复始，只是那果树，因了野草生长得更加欢实，更加茁壮。

 

在乡亲们眼中，丰美的野草是家畜的天然养料。牛羊们慢条思理地咀嚼着鲜嫩的野草，挤出了源原不断的奶汁。在艰难困苦的年代，野草也是农家赖以生存的餐食。说起草，乡亲们饱含深情、如数家珍，荠荠菜、仁汉菜、灰灰菜、蚂蚱菜，它们是草，也是可食用的野菜。

记起儿时，我们在田间地畔采一种名叫“刺淋狗”的草，有句顺口溜“一根草，顺地倒，开黄花，结蛋蛋，名字叫个歪赞赞“。我们挎着竹篮，在路畔、在田间寻觅它的踪迹，手指被利刺扎得生疼，但我们无所顾忌。

它是一种药材，结出的草籽圆圆的，浑身长满尖刺。我们小心地采下它，晒干后交给药材收购站，一斤多少钱已经忘记了。采药的经历成为童年最生动、最美好的记忆。

 

初春时节，草色青青，塬上塬下绿意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脚边或茂盛或纤细的野草，它们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肆意地蔓展开来。有了野草的映衬，我们不再感到寂寞和孤单，有了野草的陪伴，枯燥乏味的上学途中便多了几份乐趣。

 

我喜欢狗尾巴草，每至盛夏，狗尾巴草顶部抽出一枚枚毛绒绒似针棒的“花朵”，它是绿色的，外面裹着一层软绵绵的绒毛。剥去针棒，里面似有小小的颗粒，颗粒小而聚簇，象极了农家土狗向上扬起的尾巴。

这些毛绒绒的棒针，我们用它编织一只只小兔子，尖尖的耳朵，灵巧的脚指，可爱极了。跑累了，我们斜靠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盛极而生的野草，曲曲折折伸向远方的阡陌小径，淹没在一片绿野丛中。

 

我曾在渭河北岸发现一大片被围墙圈隔起来的待开发的原野，这里曾经是沃野农田，如今鲜有人迹，无人管制，亦无人关注。野草便肆意铺展开来，繁茂丰盈，一蓬蓬，一簇簇，一丛丛，毫无节制，自由自在地生长着，蔓延着。

无数的野草偷偷地发芽、成长、开花、结籽，无数的虫蚁在凄凄的草丛里穿行、熙攘，轻盈的麻雀在草尖上嬉戏飞翔，白色的水鸟在这里筑巢、生产。因为野草，这些生灵有了自己的领地和家园，它们不起纷争，各自安好，其乐融融，悠哉游哉。因为丰盛的野草，这里神秘、辽远而富有生机。

无处不在的野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