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亮│父亲的法桐

父亲的法桐

文│雨亮

  

每每走过城市街巷，总会被头顶那浓荫华冠、自由舒展、遮天蔽日的法桐所吸引。因为它们，悠长的街巷古意幽幽、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五角形枝叶象一张错落铺陈的绿网，在阳光的映照下，如一副清透斑斓的画卷徐徐展开，恍若步入童话世界。

驻立于树下，抚摸着法桐墎实粗壮的身躯，脆薄如翼的树皮轻轻碰触便要脱落，显露出光滑紧实的身子，乳白色的枝干在浓荫下闪动着朴素的微光。它们象迟暮沧桑的老者，坚毅、隐忍、顽强，护佑着一座城、一条街和生活在此的人们。

在城市，法桐随处可见，是极为普通而平常的树种，但在我们村庄却难得一见。

  

那年我十四岁，从一座村庄迁居到父亲的村庄。父亲的新屋建成不过两年。八十年中期，家家户户日子过得紧巴，虽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但盖房建屋也须精打细算，颇费周折。

说是新屋，不过是三间大房而已。整座大房为土木结构，两面承重的山墙，西墙是土夯墙，东墙为胡基墙，都离不开脚下的泥土。为了坚固耐用，地基砌砖石，高出地面不过半米。门与窗四周用砖石裹卷，两扇厚重的大木门，窗户上镶着透亮的玻璃，窗框涂着红油漆，风吹日晒，显露出木头的纹理。

 

院子座北朝南，极为敞亮，父亲在门前屋后栽植了些常见的泡桐树，每至五月间，桐花如紫雾一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香。

又一年初春，父亲不知从哪里寻到几棵法桐树苗，苗子约有半人多高，瘦瘦长长，显得单薄弱小。父亲将其中两棵栽植在院子里，一棵在西墙角，一棵在东墙根，院外东侧也植了一棵。

  

春暖花开，三棵苗子终于成活了，顶部抽出无数嫩黄的叶片，叶子为五角形状，它们挤簇在一起，象一朵怒放的花冠。又过去一年，法桐渐渐长大，生出几条斜枝，斜枝如手臂一样向四周延伸，向天空发散。不过几年时间，我家的这几棵法桐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威风凛凛，几乎高过父亲早前间栽植的泡桐树了。 

父亲身体硬朗时，亲力亲为，爬上高树修枝剪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再也爬不动那直入云天的法桐树，父亲便叫来姐夫帮忙打理。姐夫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将旁枝斜叉修剪得齐齐整整，密疏有型。而法桐似乎懂得人的心思，自是义无反顾向上伸延，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对土地、对家人最好的报答。

其实，法桐的身姿并不优雅，枝干僵硬支楞，叶片散乱，远不及银杏的优雅，松树的挺拔，桂树的柔媚，它像极了西北汉子，不修边幅，粗犷豪放，放浪不羁。它的主干笔挺，直入云宵，枝叉向上伸展，热情舒放，自由自在。

在父亲眼中，树木如家人一样，同样有着思想和灵魂，它们根植于泥土，吸吮着村庄里的空气、养份、炊烟，鸟雀传递着或远或近的消息。风霜雪雨、四季更替，它们见证着村庄的前世今生、兴衰荣辱、风云变换。它们顶天立地，默默守护，是苍凉大地上不朽的神灵，虽然在沧桑岁月中默默无语，但人世间的悲悲喜喜、纷纷扰扰它看在眼中，镌刻进一圈圈的年轮里。

树木有多种用途，它们最好的归宿无疑是做栋梁之材——村里人盖房修屋最隆重的那一天不是新房落成，而是上梁，要为大梁、一根根粗圆的大木披红挂彩，迎新祈福，燃放鞭炮，接待宾朋。对于一棵树而言，这是盛大而激动人心的节日，这是至高无尚的荣耀，从此它涅槃了，以另一种姿态庇佑天下苍生，得到升华、永生。

  

二十年之后，院落修整，新屋重建，院里的两棵参天法桐迫不得已被砍伐。我请来七大，七大是木匠，按着尺寸将它们悉数剪截，剥去粗枝粗皮，几根滚圆的白木，作为新屋的大梁，堪以大用。如此，了却了九泉之下的父亲的一桩心愿。

至于法桐的旁枝斜叉、枝枝叶叶，被归置在前院，堆积如山，作为柴草烧火作饭。深秋亦或冬夜，灶屋温暖如春，火苗上下纷飞，舔蚀着刚刚放进去的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很快，法桐的枝叶化为灰烬。锅里的水开始沸腾，蒸腾出汩汩水汽。它们从此完成了一次次炼狱和重生。

 

如今，只剩下门外东墙根的一株法桐，粗略算起来，已有四十年了，邻居的银杏、松树只能望其项背。它听风雨，揽日月，拂云雷，成为村庄里最高大最粗壮的树了。

只是这棵法桐枝叶过于阔展，每至深秋，枯黄的落叶扬扬洒洒，随风飘飞，落至邻家，周围的邻居颇有微词。邻居们给独守老屋的母亲说，找人伐了吧，再不伐，内里就空了。母亲默不作声，偷偷念叨过多次。今年开春，趁着收拾前院，便下了决心，寻人砍伐。找来伐木工人，问过之后，只是说，不值钱了。

是啊，这棵四十多年的法桐，深深扎根在村庄的土地上，春华秋实，阅尽沧桑，为我们遮风挡雨，已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如何舍得呢？于是，砍伐的事暂且搁浅下来，家人和邻里明里暗里动员过几次，我亦不为所动。

寂寥的暗夜，大风起兮，呼啸着，怒吼着，似要将这棵参天大树连根拔起，只见它迎风招展，发出如雷贯耳的闷响，宽大的叶片上下翻飞，相互撞击，激荡人心，主干却纹丝不动，坚如磐石，坚不可摧。我想起长眠地下的父亲，便暗自默想，再等等吧。

这棵父亲手植的法桐啊，或许是父亲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