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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烟雨濛(3)

有幸能继续欣赏柯平同学的文字……

她写的不多,也不急,但写的确实有滋有味的!

太姥姥的辈份极小,老家的乡亲们不管老少都叫她大姑娘,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也是她的长辈。

 乡亲们挑着担子走四里地来到镇上,办完事来家里围坐一桌,被乡音包裹着的“大姑娘”在人堆里穿梭忙碌、张罗吃喝,连平时舍不得给妈妈吃的东西也端上来,妈妈坐在灶边添柴加火,眼巴巴看他们风卷残云的打扫一空,也凝神听了不少太姥姥遥远的逸闻趣事,那时的太姥姥,脸上焕发出一种特有的光彩。

 太姥姥是活在人群中的,只要在人群中她就会不由自主的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和光芒,让人仰慕。小小的紫金街,街道窄,在街上走,抬脚就跨进别人家的门槛,没有太姥姥到不了的地方,走到哪热闹到哪,她歇在家时,门槛就被踏破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妈妈早已习惯,太姥姥更是乐在其中。

 有的是来看个头痛脑热的,皱着眉头进来,舒展着出去了。太姥姥不知哪里学来的本事,关节粗大的手像变魔术一样,有节奏揉捏按摩,眼花缭乱。有时阵势大一些,拿出小号绣花针,在火里烤一下,穿上红丝线,在病人胸前灵活的游走,胆大心细的太姥姥手不抖眼不花,稳准狠串起一个个穴位,飞快打上一个个小巧的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像是一场精彩的演出结束,旁观者一起舒一口气,回味无穷。一次妈妈进门,迎面一个人出门,胸前密密麻麻的小红丝线疙瘩,震慑住了妈妈,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太姥姥名声在外,当时的维持会会长还专门派车来接太姥姥,给他太太治头疼,这时太姥姥就打扮一番,挎着小包,在街坊们的夹道注目中一路走出大门,扬尘而去。

太姥姥看病从不收钱,有点钱也借东借西的借出去了,老家亲戚借、街坊邻居借,她有求必应。自己手头紧的时候,她便去对门妻妾成群的八老爷那里借,借来再转手借给别人。“造孽”(湖北话可怜)是她的口头禅,人家造孽,她嘴里念叨着就去翻柜子里的钱罐子,诺大个家乱的难以落脚。东西随手放永远找不到,只有这个钱罐子好好的呆在一个神秘的角落,妈妈不敢碰,但又充满好奇。太姥姥手一伸上去摸索,以为很隐秘,妈妈的目光就粘过去了。太姥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开罐的时候她总是自言自语,咦?袁家还来的五块呢?

 同屋的租客袁家经常过来周转个几块,有了钱就还,借了还还了借,有时刚还进罐里的钱没几天又拿走了;住在街另一头的凤兰妈天不亮就来敲门了,凤兰要走一百里路到孝感去上学,跑了几家,学费还没着落,太姥姥接了送过来的一碗糍粑,转身就去开罐,她说,细伢读书是大事。

 太姥姥口碑好,钱借的出去,也借的回来,钱从太姥姥的手中出出进进,手头紧过也松过,即使最捉襟见肘的时候太姥姥也是淡然处之。钱只是过个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钱多花,没钱少花,钱为她用,她从不为钱发愁。她说,愁有什么用?想办法就是了。从她带着年幼的弟弟站在人家关闭的门前祈求一碗饭时,在青楼那个泥沼里挣扎着渴望自由时,丈夫去世,一个人挑起一个家时,祖孙三代女人相依为命、孤立无援时,好几次懦弱的外婆面临医院的裁员风险,回家抹眼泪,太姥姥打个包裹变卖首饰去周旋时说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就是命运多舛的太姥姥的座右铭,支撑着她带领全家以一种旁人眼里毫不费力的强大姿态度过了那些艰难岁月。

 太姥姥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注定”在太姥姥这里不是迷信,而是接受命运的一种乐观和豁达,是一种勇敢。

 跟太姥姥生活那么长时间,妈妈只看到太姥姥哭过两次,难得一次回忆童年,冬天,冰天雪地,饥肠辘辘的她要来一碗热乎乎的米饭,只敢吃一口,然后飞快地跑回家好让家人充饥。太姥姥眼圈红了,落下泪来,用手一抹,就岔开话题。

 太姥姥哭的厉害的一次是舍不得离开一岁的我,又吃不惯大西北的馒头,坐在将要启动的开往家乡的绿皮火车上,她哭的不能自已,火车冒着烟“呜”的一声轰隆轰隆远去,太姥姥的哭声淹没了,妈妈在站台上却捡起来继续哭。

 太姥姥六十岁时给自己打好棺材,放在床旁,死就夜夜睡在身边,静待那一刻的来临。每年的“六月六,晒红绿”,太姥姥箱底的宝贝挂满院落,在七月的骄阳下诉说往事,妈妈问,这么漂亮的衣服你怎么不穿?太姥姥端详着,展示着,回妈妈一句,装死的。太姥姥平时根本不在意穿着,邋里邋遢闻名一条街,却把最隆重最华丽留在那一刻。生和死就这样自然的交接,自有一份坦然和从容。

 太姥姥在井边,招呼几十年的街坊:“老伙计,你当心点奥。”“老伙计”说:“你也当心点奥。”太姥姥说:“我没事,我会照顾自己。”这是太姥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她慢悠悠的晃回家,回到乱乱的家,灶旁的几十年的小板凳,这天不听话绊倒了她,这算是一种命中注定吧?太姥姥就这样走完九十年的人生。

 老家的乡亲们和几十年的老街坊轰轰烈烈的送走了她,少了屠家婆,很长时间,大家不习惯,觉得街道都冷清了很多。

 在紫金街上生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的美丽新嫁娘到别人眼里的白头老婆婆,没有人活得过她,她跨越了几代人,看多了人生的沉浮、生命的悲喜,她看别人,别人也看她。

    她一生不寂寞。

202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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