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的卫星

这些故事有的离我自己的生活近一些，有的远一些，但是没有一篇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贴近我的生活。作为书名（《木星的卫星》）的这个短篇跟我父亲的死有些关系。父亲死后的那个夏天，我去了一趟麦克劳克林天文馆。小说跟那次参观有关。不过如果我要写的是父亲的死，或者是那次参观，那么即使只写给自己看，写出来的东西也会大不相同。不仅细节、时间不同，整个感觉都会不一样。

当你着手写一篇小说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会从记忆深处涌上来，好像能用上。有些你本来以为会写进去，后来却没有，另一些却变得重要起来。就这样，你怀着希望，战战兢兢地把故事编织成篇，中间不知道经历多少意料之外的情况。如果是某一类型的故事，比如第一人称叙事的，直录风格的叙述，人们会以为你做的只不过是记下了某一天发生的一切。

人们这么想很好。这说明给你的故事起作用了。

实际上，所有故事都是这样写成的。有些取材于我的亲声经历，像《木星的卫星》和《田间的石头》。另一些这更多地来源于对比人生活的观察，像《家有来客》和《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二者之间的区别在创作过程中会趋于模糊，或者说应该这样。那些源于自身经历的故事会不可避免地偏离真实，而那些别人的故事也会褪去传闻色彩，渗入熟悉的身影和身影。

至少我们希望如此。

以上是门罗《木星的卫星》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前言中的几段话。书封上有这样一句：特别收录作家前言，亲述灵感来源。

我对作家们谈论自己的写作总是很感兴趣，这些内容比他们自称自传的作品也要真实得多。作为读者我们都会潜藏着一个同样的想法——书中的故事是真的吗？所以，作为作者就会力求写得真实可信。但是，所有的小说都是虚构的，就如门罗上面所说的，事实加虚构就是小说的构成。

我想很多人都会想窥探作家们的写作秘笈，有时候还会从他们的经历当中找到一些安慰和鼓励。已经在文学圈内崭露头角的斯蒂芬·茨威格有一个爱好是收藏名家们的手稿，他觉得手稿最能展示大师们的写作心路。

连续看完四本门罗的书，觉得她的小说和现实交织得比较紧密，我喜欢这样的作品。用门罗的自己话说，人物的语言和我的语言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奇妙的重塑生命的过程。

过去生活中不肯忘却的，或是在回溯过去时重又想起来的，它们就像木星的卫星一样，而我们就是木星。木星的卫星正在渐行渐远，木星本身也在风化，唯有讲述它们才能擦亮它们——重塑生命。

为了写作，我不断地回溯过去，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捕风捉影。那些人当中有些是我熟识的，有些并不熟识甚至未曾谋面的，有些已经深埋于地下，我曾以少年的目光观察他们或是从他人口中听到他们的故事。我和他们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可当我写出他们的故事时，我和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距离。

写了几篇故事后，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最关切的主题是死亡。是潜藏着的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是对那些逝去生命的惋惜让我念念不忘，我无法说得清楚，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想很正常，死亡不仅是写作的主要命题，也是人生的最大命题之一。

写作的过程好像在重塑生命，不仅是他人的，也是我自己的。从过去生活中挖掘的材料越多，就好像为苍白的生活增光添彩。并不是所有的写作都能给我这样的感受，我写了很多越写越焦虑的东西，它们是没有生命力的，也没有体现出什么价值，如果要说有，那也只能算是文字训练。

如果一件事情有莫大的回报，那么也意味着巨大的付出。写作也是这样的一件事，它给作家们带来幸福，也带来了痛苦。无名时为名誉而奋斗，出名后为名誉而歉疚，总之无论成名与否，你都难救其咎。——门罗的父亲这样调侃女儿，让门罗感受到父亲的爱，也总是让她感到沮丧。从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中，门罗透露出为写作她付出无比艰辛的努力。

这很奇怪，因为我曾经花费那么多精力去写这些故事，那么全身心地投入，还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痛苦。后来我抽身出来，离开它们，任它们在那里变硬、沉淀。我自由了。接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收集素材了；我已经准备好再来一遍了。（摘自《木星的卫星》前言）

也许是重塑生命的欲望不断引诱着作家们的创作。就写作于生命的意义，《奇风岁月》中有一位老师对少年这样说：

无论什么事都要尽量记住，你一定要好好记下你活过的每一个日子，一定要记得某些事情。而且，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些记忆，你的朋友，甚至是你的教练。每当你看到某种东西，不要光是用眼睛看，要用心去看，当你体会到了，你就把它写下来，这样一来，别人就有机会体会到你感受到的一切，太多人活了一辈子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体会到，对一切浑然无觉。科里，你认识的人，见过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这样，也许他们曾经有过某些奇妙的经历，可是他们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然而，科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活一千辈子，体验每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你愿意，你会有机会看到很多人，那些人，尽管你并没有真正去过，但你却能够身临其境一样去感受，如果你够厉害，如果你够幸运，如果你有能力告诉大家一些有意义的事，说出一些有意义的话，那么，你就有机会永远活在人的心中，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后。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永远活在人的心中作为写作的目标，但是我觉得擦亮木星的卫星是有意义的。

我在探索生命，我自己的生命，尽管我并没有以一丝不苟的态度记录历史的真实。——艾丽丝·门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