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较之三四年前，正念（Mindfulness）的理念与实践在国内越发火热。但公众仍对于正念有许多的疑问、不解，从业者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反思正念的热潮。因此，本文希望简述对于正念的批判性研究，并分享批判性运用正念的可能方式。正念，意味着以好奇、善意的态度观照此刻发生在你的身心与外部环境的事物。脑科学研究发现八周的正念减压（MBSR）课程使得大脑中学习和记忆、情感调节、自我感和换位思考相关的区域增厚。现代心理咨询中最注重循证实践的认知行为疗法（CBT），现在也紧密围绕着“正念与接纳”（Mindfulness & Acceptance）迎来了它的第三波发展。人们对正念冥想作为一种组织实践的兴趣也与日俱增，谷歌、世界银行和美国国会都为其职员提供正念冥想的体验或课程。2015年英国正念报告甚至希望推动正念的普及，作为一个低成本提高国民、工作者身心健康的一个手段……从十二点钟方向顺时针看依次是：接纳与承诺疗法、辩证行为疗法、行为激活、功能分析心理治疗、正念认知疗法、正念减压疗法、慈悲聚焦疗法和元认知疗法Credit: Certificate in Third Wave CBT Handout（内部资料）相应的，也出现了“反正念”的思潮。许多学者与实践者指出了正念的医疗化、商业化乃至于麦当劳化，与其在佛教中的伦理和文化基础脱钩（du Plessis and Just 2022; Editor 2023），甚至被视为典型的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自我技术，还混杂着许多矛盾的叙事：一方面兜售减压和提高绩效的方案，另一方面在实践中否认追求结果，将任何改善视作正念冥想的副作用；一方面提供标准化的方案，另一方面又强调个性化地理解和处理个人议题；一方面强调灵性与主观知识，另一方面又不断寻求神经科学的基础；一方面强调真我，另一方面又在教导自我管理的技术（Sauerborn, Sökefeld, and Neckel 2022）。
而最著名的反正念论断莫过于以齐泽克为代表的“现状假设”（status quo hypothesis），认为正念让主体从资本主义的压力中暂时解脱，通过简单地关注自我回避了结构性的问题。作为一种自我发展的实践，人们被要求有韧性/弹性去适应社会需求，将对结构性问题的批评转向自我，忙于焦虑与内疚，进而失去了参与任何形式的社会变革的动力与能力（du Plessis and Just 2022; Sauerborn, Sökefeld, and Neckel 2022）。
许多正念实践者自然也对批判做出了反应，比如许多有影响力的正念教师都将正念冥想置于进步的政治议程中，譬如反消费主义、和平建设和生态环保。一项实证的试点研究也发现，似乎MBSR在帮助员工更好地应对工作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更为批判地看待他们的工作环境”。du Plessis和Just（2022）的研究认为，许多对于正念的研究落入了对批判的展演，满足于给公众带来震撼，脱离了所研究的对象。他们以对“占领华尔街”的研究为例，试着以不同于对主导组织形式进行分析和批评的习惯做法，寻找并提出将正念冥想服务于社会变革的替代方案。2011年9月17日，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美国纽约曼哈顿，试图占领华尔街，有人甚至带了帐篷，扬言要长期坚持下去。他们通过互联网组织起来，要把华尔街变成埃及的开罗解放广场。示威组织者称，他们的意图是要反对美国政治的权钱交易、两党政争以及社会不公正。2011年10月8日，“占领华尔街”抗议活动呈现升级趋势，千余名示威者在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游行，后逐渐成为席卷全美的群众性社会运动。（注：复制自百度百科）而在国内少有提及的是，占领运动中正念冥想练习一直是运动组织的核心，其冥想小组每天会安排一小时的正念冥想课程，最多时吸引了200多名参与者，其目标是实现“对个人转变实践与社会变革之间联系的理解”。许多参与者反馈说，正念冥想有助于他们与强烈的情绪保持一定的距离，能够在非暴力、非对抗性的设置下留意他们常常是基于误解并可能带来更大分歧的即刻反应。很多学者和行动者都认为正念冥想实践是这场运动持久性、影响性的重要保障（du Plessis and Just 2022）。图为占领期间行动者在祖科蒂公园（原自由广场公园）冥想Credit: Waging Nonviolence/Karsten Braaten.
当然，这进一步提出了问题：正念是能够作为工具部署在解放性的实践中，还是自身便具有解放性的潜力？前者意味着，正念可以助力社会控，也可以服务于解放的议程；后者则意味着正念甚至可以暗度陈仓，在被挪用的情境仍带来解放的力量。
就我个人而言，关于矛盾论述的研究虽然基于大量的田野调查与访谈，并指出了一定的矛盾性，但似乎对于正念缺乏体验，或说缺乏主体化/主体间的理解，并没有进一步地理解正念冥想实践对于这些矛盾的处理。
我倾向于给出一个中间的解释，即正念具有解放性的潜力，比如du Plessis和Just（2022）认为正念冥想在一种对世界的准神秘体验的意义上带来的深度共鸣，是阻止注意力进一步被资本化的阻力点。这种解放性的潜力会在一些失焦乃至矛盾的安排中被抑制，但人们也同时会因为个人的经验与意识觉醒而发掘正念存有的解放性潜质。而作为正念的提供者或教导者，也可以有意识地辨别正念服务于“治疗社会”或是“现状假设”的潜在风险，并着力于开发正念的批判性运用。譬如一项社工学生的研究中，正念课程的邀请参与者将自我照护不仅仅视作减压的手段，而是一种批判性行动，带领者会邀请参与者将每一个正念练习与包括反压迫在内的社工理论与核心专业价值相联系 （McCusker 2022）。而另一项在教育实践中的研究分享到，教师可以邀请学生讨论对正念的理解，思考在现代化社会及佛家思想中对于何谓良好生活的假设，并在历史和社会的角度上考察佛教在西方的传播以及心理学科的影响等等 （Editor 2023）。批判性正念也许能够帮助我们通过对自我如何被选择所形塑的认识，通过我们被治理与规训过程的觉察，提升我们质疑身份建构与社会现状的意识；在正念练习和尝试正念生活方式的过程中，为我们的批判反思与集体照护提供必要的空间 (Berila 2023; McCusker 2022)。Berila, Beth. 2023. Integrating Mindfulness into Anti-Oppression Pedagogy: Social Justice in Higher Education. 2nd ed. New York: Routledge. https://doi.org/10.4324/9781003193272.
Editor, J. C. S. 2023. 'Op-Ed: Critical Mindfulness in Contemplative Education’. Journal of Contemplative Studies (blog). 9 November 2023. https://contemplativejournal.org/op-ed/levy-critical-mindfulness/.
McCusker, Pearse. 2022. 'Critical Mindfulness in Social Work: Exploring the Potential of Reflexive Self-Care in the Journey from Student to Social Worker’.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Work 52 (1): 334–53. https://doi.org/10.1093/bjsw/bcaa246.
Plessis, Erik Mygind du, and Sine Nørholm Just. 2022. 'Mindfulness—It’s Not What You Think: Toward Critical Reconciliation with Progressive Self-Development Practices’. Organization 29 (1): 209–21. https://doi.org/10.1177/1350508421995755.
Sauerborn, Elgen, Nina Sökefeld, and Sighard Neckel. 2022. 'Paradoxes of Mindfulness: The Specious Promises of a Contemporary Practice’.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70 (5): 1044–61. https://doi.org/10.1177/00380261221108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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