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老家，跟亲友吃饭。说起老爹家族里那位在某高校任职的叔伯爷爷怎么会不同的姓。姐说那是爷爷的拜把兄弟，俩人合伙做生意。到他革命去了，老婆孩子交给爷爷照顾。后来国民党来了，给他老婆孩子活埋了。女人用双手举着孩子站在坑里。军队走了把他们挖出来，女人死了，孩子大脑缺氧成了傻瓜。
那孩子一直在我家养着。家族里派了一个姑姑伺候他。就这样一直到孩子老，到死。
而我爸，逢年过节，第一个拜年的人，是那位爷爷。小时候跟老爹去他家。他们在客厅谈话，我在书房看书，散漫的一天。那位爷爷长了一张我们家族特有的欧版面孔。很高大的身材。
我妈毕业于那所大学。跟那家的姑姑是好友。也并没有太多深情，淡淡的。从未因为孩子上学或者别的事去过。只是泛泛而交。很少看到老爹对谁热情。一直对人都是淡淡的。这样的年节拜访已经是极致温存。
倒是老娘，从来都看见谁都亲的不行。我妈说老爹，是破落大少爷做派。拽成二五八万。还不是一样到了她家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那次回老家，听说她家城外的地，占了做飞机场的一半面积。亲友团里有精明的在动荡年代埋起地契，那时候换了一栋楼。一直知道她家那座油坊用的德国机器。而什么茶，她似乎都喝过。上学时候她白裤子压红条条，全城知名。同桌是卫戍区司令的儿子。当然，她是从来不说，因为我爸不太愿意她提及。
也是上学有人接送的大小姐，后来落在我爹手里，当了一辈子大丫鬟。
其实老娘也算吃过见过的。只是解放让她家道中落。没有我爹那么顺理成章地习惯败家而已。
他一直不太压抑自己的物质欲，喜欢的，从来舍得。摄影器材和二胡，砚台，毛笔，从来都是最好的。有年生日我定制一套湖笔给他，一脸嫌弃地拿过去，开笔写了半个字后赞不绝口。说这是真狼毫。
喜欢的一直不吝于获得，是他传下的特性吧。那种他觉得好用的徕卡卡片机。一个姑娘一只。刷的是别人卡，可是买，是他定的型号。连镜头盖一起给换了不需要拿下的。确实方便。
偶尔很想念他，坐在他卧室改的佛堂看他写的字，脑子里会一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爹老娘是三十年代生人。一转眼，快一个世纪。他离去之后，除了墙上他自己装裱的书法作品。他留在各处的纸条。他收集整理的字帖，照片。似乎，只有这些记忆里十分模糊，他偶然谈及的过往。比如他养过的一千只鸽子。这些突然蔓延上来的小事，是我跟他之间紧密的关联。
儿子长大以后会好奇自己的来处，偶尔问起家乡或者亲友。其实我知道的也很少很少。爹妈经历过文革，很少愿意谈起家族。偶尔在亲友或者他们的语句说听到片段。这样散碎获得。对于那一代人，家世，只在记忆。他们并不觉得，是一种印记。
而印记，还是在的。比如，老爹的字。比如他完美的审美力。
某天坐在那里看他的字。突发奇想，想把他最喜欢的作品，做几只杯子。姐妹几人留作纪念。照片发给画师，画师说，这篆书真不错。而复制出来的杯子，打出来样，已经让我泪流满面。
作为设计师，老爹对签名很重视。自己的签名是特意练习过的。标准图上，资料样刊上，到处可以看到他的签名。从我工作时开始，已经深知所有的姿态。这杯子上的名字，几乎跟他的签名一模一样。
瓷界，仿古。是一门特别神奇的手艺。那些画师，技师，可以用自己的手，眼，把很多已经泯灭的东西，从时间中打捞出来。做的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这杯盏上的字，几可乱真。穿越所有记忆，穿越所有时光。
很多时候，我会欺骗自己，老爹还远在天边。夏天去哈尔滨，冬天在三亚。他天天悠哉乐哉享受退休后的时光，生活里并没有给我们预留太多位置。所以少有电话。少有互相打搅。他喜欢带着司机保姆护工。几个人游山玩水。拿着地图自己安排的井井有条。有人伺候就好，对于情感需求并不多。到需要的时候，孩子可以出现就好。那种从小让人惯坏的淡漠。
是的，我觉得，这样淡漠的他失联在远方。
而这杯子，是我跟他之间的连线。
他的电话二歪似乎一直在缴费。所以只是无人接听。
我可能，过十年八年，能有力气，告诉儿子，他是怎样一个人。尽管现在，我说不出，我只知道，很多话他并没有告诉我。很多事，他只是默默去做了。
就像我，为了记得，为了让人记住他，做了这三只杯盏。总有什么是需要纪念的。无法忘记。比如他淡淡的冷漠的微笑。比如他从来站在我回家的机场出口。186的欧版风范，冷漠如松。比如他随时提醒，对于儿子站姿和坐姿，吃饭姿势的严苛。比如他宁可坏了我的前程也不给人做什么伪证。比如他喜欢的小篆。
这字体穿越千年，如画、如歌。是他最爱的字体。字字，是他的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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