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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中国好人

倒是序言里的缪哲写出了比较麻烦的事——写作的当今,是汉语史上最暗淡的时刻。人们所知的词汇,只能描写最肤浅的一层,无法也不能表达精微之处。所用的句法,也不能有灵活的动态。名词只是模糊地暗示,不能也不敢精确地描述。动词患了偏瘫,没法使转句子。语言与人性和文明的关系,古来有之。苏格兰人霍尔姆斯论及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说,语言腐坏了,熏坏了英国的良心。《汉书》说,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汉语的污浊,是精神污浊的一种形式。由此联想到朋友圈里流行的各种总结、报告的提纲词汇,以及现在流行的各级书记们拿出来扬名的有情怀的工作报告。

刀尔登文风很好,喜用短句,洗练准确,这是要经过一定生活历练和写作训练才能达成的。

关于能拿谁开玩笑这个问题,他说得很对,并不是拿谁能开玩笑,或者谁能开得起玩笑,而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这种问题司空见惯——搞个小品逗乐,有人会质问怎么能拿农民开玩笑?那接着这个思路可以一直问下去,能拿学生开玩笑?能拿官员开玩笑?其实,就是不准开玩笑,盛行的非黑即白思维。上面打压谁,才能拿谁开玩笑——比如现在的马云。

因为我们还个特点,人民群众的鉴别能力很低,批判能力很强。为什么这么说呢,被批判的东西首先一定是被禁止的东西,之所以禁止大家去了解,因为群众的鉴别能力比较低,不能分辨香花毒草。矛盾就来了,鉴别能力不行,批判能力又从哪来呢?当然是国家赋予。鉴别的话就不劳烦大家了,那是脑力活,批判的话还是靠大家,体力活居多——敢来脏话,敢起高腔。

古时所说的,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之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之八九,在当代已经不适用了。

不过传统上也有一个问题——伦理价值的表格上,最高一位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虚之又虚的义或者节。虚化第一位价值,当然就是能让人随意赋予这个虚拟物具体价值的权力,这个权力当然是统治者所有。古代是君,现代是国,相比而言,君还具体一点,国则也是一个相对虚的概念,归根到底,其实国也是指特定的群体——谁能说“我国”。刀尔登举例唐代安史之乱的睢阳太守张巡,史思明叛军打过来了,张巡守城不降,弹尽粮绝,然后组织城内军民先开始吃女性,从自己的小老婆开始吃,然后组织吃小孩,再吃老人家。到最后,叛军还在城外,城内自己吃得只剩下不到四百人。

平叛之后,组织给张巡赠封,朝廷上有过一点点反对的声音。这个声音,可能才代表了以前多年后的趋势。随后,宋元明代也都是把张巡之举视为最高的忠义之举,因为国大于人,于是各朝各代都动辄是“人相食”。宋代之后的金代,有个王若虚说,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他已经有点国家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的意思了。到清代王夫之则进一步——无论城之存亡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再怎么忠义节烈,目的再怎么伟大光明正确,也不能吃人啊!

这可能是鲁迅所说的,翻来翻去就看到“吃人”二字的真实含义。

接着刀尔登探讨了几个历史人物,诸如张汤、李斯、司马相如、曹操之类的。曹操当然是个复杂人物,不过,确实,历代帝王或牛人对他,多是佩服加嫉妒。诚如朱熹所说,他把圣人之法都学到了。如果不是生前没有即位皇帝,那真是一人即可盖过其余四百多位帝王,外加一千多牛哄哄的士人。他在操弄权柄之时,深懂士人之心,这是多少帝王将相学也学不来的,即便杀了杨修杀了孔融,照样当代士人说他的好和高。这才叫悠悠我心吧

刘瑾也是个知名人士,虽然顶着太监弄国,谗害忠良,谋反造乱这些各大帽子,实际上他凶残不及魏忠贤,权力不及王振,智谋不及冯保。也根本没有什么大志,时常犯点糊涂,他还非常敬佩和喜欢首辅李东阳,两人关系还挺不错。从他之后开始,太监都开始改善与清流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却死得最惨——凌迟,第一天照例是剐357刀,从两肋开始剐,一开始有血流,到后来就没有那么多血了;那可是10刀一停,一吆喝啊。剐完把他架回收监,明天接着剐,他居然当晚还喝了两碗粥。第二天,真是扛不住了,开始乱说话,为了不让他说出太多宫闱隐秘之事,赶紧加快进度弄死他了。

还有被骂汉奸和混子的冯道,因为他一人侍奉了四个朝代十一个皇帝,梁唐晋汉,最后还侍奉契丹。他之所以能作不倒翁,当然在于他恰如其分地保持了自己的定位——不得罪武人,不干预废立,慈悲为怀,忍让为先。任何一个朝堂,一个组织,可能都需要这样一个圆融润滑的人存在。不是说一定要大奸大恶,或者大仁大善,才叫牛人。历史上的成功成名者,真是造成过万骨枯的——直到今天,战狼们也还在叫嚣不惜一战,不惜与欧美为敌,中国人民宁可日子不过了也要跟他们干到底云云。冯道是典型的胸无大志,也没有治国安邦之策,他就力所能及地干活——力劝耶律德光不事杀掠,救下违反买卖牛皮禁令的二十来号平民,把赏赐给他的小女生送回家,但凡见到被掳掠的妇女,他都掏钱买下来各自送回家。冯道这种混来混去,以所谓的不忠不义,扑灭多少仇恨,化解多少战端,当然不合时下情境。

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其实在当时及后世的诸多文学牛人眼中,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至少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些志。朱熹说他一生事业,只为做官;苏轼说他,所言皆利禄事也;曾国藩这么谦逊的人,也说他,心有所耻,行不能从——心里还是知耻的,但行为就另说了;王夫之则说他,琅琅动庸人之口,技止此耳。咱韩大人还真是那样,被上峰冷落时,不论讲史还是作诗,都可谓一绝——被贬到潮州时,写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的句子,到了潮州之后又开始上表劝唐宪宗封禅泰山;自己说与宦者为敌,但一生写的宦官赞诗也不少。诸如此类。其实当代很多学人也是一样的套路,没进体制之前,说真话说大话说逆话,聚拢人气;依凭人气进入体制内有了位置之后,话锋一转就是之前否定过的假话套话顺话。他们中间有人确实有两把刷子,大多也都是混混,过日子嘛,何必那么认真。

关于醉酒。最早是禹说,后世必有以此亡国者。其后,从五帝时代到春秋战国,宫廷上都是反对耍酒疯的,主要原因可能还是酒比较耗费粮食,那时候粮食产量本就不高。酒也极为珍贵,春秋时期就有君子喝酒要作出特定难过表情的要求,而且过三杯就不能再喝。因此,常常有王侯喝醉酒,士人直接开骂,甚至于开打的例子——如师旷。大约是从三国时期开始,酒风日盛,演变到后来各代,成了纵酒狂欢,君臣常常因为醉酒而能其乐融融,有喝醉了拍皇帝肩膀的,有直接便溺的等等,都没有被追究过。东晋的刘伶写了《酒德颂》,一百八十八个字,还能流传千古。中国人酒风真盛,其后一直至今,也没有过全国级的禁酒行为。对比下来,欧美还是比较克制的。

学者之间也是。明末清初两个大学者,吕留良和黄宗羲,想想,多牛的一对人——终身不为清朝服务。可是,这两人居然半生为朋友,半生为死敌。一切源于山阴澹生堂书楼的散书。澹生堂是明代极富盛名的藏书楼,到清康熙初年,终于是家破人亡,于是开始了书楼的第一次散书——卖书。黄宗羲听说了,赶紧要去买,但苦于没有多少钱,于是找到了吕留良。吕留良立刻拿出千金,两人共往买书。吕留良挑了几百册,黄宗羲挑了几十册,但黄宗羲的几十册几乎都是珍本善本。让吕留良很不爽,于是让仆人偷了几册过来,心里才好过点。

于是就结下梁子了,黄宗羲回去后把此事写成了文章,给周围所有朋友看,就不给吕留良看。于是乎吕留良窃书之名就传开了。两人从此一生龃龉。其实,吕留良本来是要考功名的,后来因为结识了黄宗羲,才被劝退,谁知这一退下来,吕留良反倒成了激进的颠覆主义者,与清势不两立。黄宗羲倒是温和派,只是不合作而已,他不合作,他可以派自己的学生万斯同去帮康熙写明史,而且还时不时接受自己那些当了高官的学生们的接济和孝敬,活得逍遥自在。吕留良却被打成了异端。两人到死也没有再往来,一直是恶语相向。

自治的宁古塔。宁古塔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是有清以来名声最盛的一个流放犯人,尤其是政治犯的荒地,即便是看清宫戏多了的,也都知道这个地方。一听到流放宁古塔即哭到死去活来之类的。康熙年间有个官员叫张缙彦的,因为文字狱之故,被流放宁古塔,却别开生面。张缙彦这个人,如果用传统士大夫价值观来衡量,乃是典型的毫无气节的贰臣——他之前在大明为官,之后投靠李自成大顺,之后投靠耿精忠,最后投靠大清,之后又因为文字问题被流放至死。

就这么一个人,顺势而为,随遇而安,圆融处世,倒也别有情趣。他散了家财,带着一班歌姬一起到了宁古塔,成日把酒风歌。宁古塔因为流放的人多了,十三省各省都有人,就好像开人大代表会议一般,还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人缙绅。张缙彦将计就计,干脆组织大家成立了一个宁古塔七子社,重新玩起当年竹林七贤的一套,虽然宁古塔没有竹林,他们也几乎游遍周边,还给各处山水取名字。接着还教授当地百姓耕种之术,引进了新的作物。在宁古塔,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立场,有顺民,有遗民,有地方大员,有民间反对派,不一而足,但大家在张缙彦的组织下都相处得非常好,解决吃穿用度和各自理念问题。宁古塔由是变成了一个自治领一般。

如何评论张缙彦此人呢?他去世时,宁古塔的流放犯人,以及周边百姓,可谓满城皆哭。

隐士的限度。从隐士的局限,可能观察出中国传统知识视界的局限性。从后汉书翻到明史,各朝各代隐士,多了去了,写了无数的好文章,好诗,大多数都做到了有所不为,也就是否定入世、出仕,为人所用。奇怪的地方在于,一代代的隐士,挣脱了世俗公利的罗网,却挣不脱另一个罗网——人身独立了,精神上仍然停留在两千年以来的那个狭窄的圈子里。什么圈子?渔弋山水,玩石赏竹,山居品酒,如此爱山,如此爱水,却从来没有一个隐士,对知识发生兴趣,没有一个对事实和物质进行思考,没有人想到去建立一个新的知识体系或者框架,没有人想到去探索自然。明代的徐霞客其实算不上隐士。也就是说,隐士的限度在于,他们认为要追求独立,追求真实,但在独立之后,就没有再进一步去寻求所谓的“道”是否还有一种可能。这可能就是中国传统知识范畴的局限性,几乎没有隐士跳出来过。说到底,隐士追求独立两千年,其实仍然还在出仕入世与否之间挣扎,没有丝毫的突破

反倒是明末的小官员徐光启,在阉党与东林党的论证斗争中间实在烦不胜烦,沉下心来搞他的研究,取得的成就,越到后世越显重要——其一是翻译了几何原本,其二是引进红薯种植,其三是写了辩学章疏。前两项可能大家都知道,这第三项其实很要命——他指出中国传统伦理缺少一个可靠的内在动力机制,人凭什么要做好人?老徐挺可爱,他还想入天主教,结果天主教不允许一夫多妻,他又舍不得小妾,感叹说,十诫不难守,唯独不娶一妾这个太难了。他建议引进葡萄牙火炮,请外人教授火炮造法和用法,无人理会,于是只好自己开辟个植物园种红薯——党争权斗,搞来搞去还真不如回家种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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