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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失明症漫记

萨拉马戈是葡萄牙作家,199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这是我喜欢的那种作家——出身草根贫民,父母相当于文盲,出生登记时把姓氏都能搞错,萨拉马戈这个词的意思是“野萝卜”。中学没读完,学技工,混社会,修车,开锁,发小广告,摆街边摊。156岁年纪时,某次看到文学小报,觉得故事很有意思,突然就开始想学了。完全凭借一种冲动和热情,在公共图书馆里自学了一切。二十来岁开始尝试写作,此后一直给报社打工,从印刷干到排版,干到编辑。三十五岁加入葡萄牙共产党,各种左翼政治运动,四十一岁因为政治运动过火,被报社开除失业。找不到工作了,开始专事写作,一直到五十岁年纪,终于为葡萄牙文坛所承认。

从他这种经历,就大致可以知道他的观点、做派——他似乎总是用寓言在写作,啰嗦、奇想、荒诞、冷幽默、毒舌。自称是个受荷尔蒙驱动的共产党人——挺有意思的比喻,联想到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的早期共运事业。他这么说,是表明他并不属于某个特定党派,他就是一个对我们都认为是“常态”和“习惯”以及“传统”状态的愤怒的质疑者。

他反对军政府、反对独裁、反对教会、反对殖民、反对派性对人性的扭曲、反对任何政府用任何理由对言论的审查和控制、反对资本主义、反对全球化、反意识形态操控,这就是一个逆向的人。然而却被授予了诺奖。

他一生对自己的祖国葡萄牙和寓居的西班牙没有停止过一天的批评和声讨,而且都是刻骨的痛斥和讥讽,放在我们这里,那肯定是举国声讨的对象。然而,葡萄牙和西班牙两国都把他当做了宝贝。他去世时,葡萄牙举国哀悼两天。——葡萄牙人认为,他是国人的一面镜子,警示葡萄牙人找回自己的灵魂和良知,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完全拥护成天叫好就是爱国的话,那爱国就太廉价了

这本失明症漫记,就是他获诺奖的本子。国内外剧团推出了各种版本的话剧,国内知名的有国家话剧院的《失明的城市》,后来还出了部电影《盲流感》,就知道是说啥了吧?

在整个故事中,没有一个确定的人的姓名,全部用诸如“第一个失明的人”、“戴墨镜的姑娘”、“医生的妻子”、“偷车的人”、“戴黑眼罩的老人”、“斜眼的男孩”这样的称号定位,即便是里面的狗,也都是“舔泪水的狗”。故事的主题就是一个——隔离,以及隔离所引发的一切

起始于第一个“失明的人”在日常开车上班的途中,突然失明了——不是眼前一片黑那种,而是一片白色,什么也没有的白色。从他开始,这种失明症在人际交往中迅速蔓延开来。

首先被传染的,是第一个失明的人去过的诊所医生,以及同时看其他病症的人。在政府意识到这是一种烈性传染病时,立刻把第一批感染失明症的人全部关进了一所废弃的精神病院,并安排了一个连的士兵进行严格看守。

电影《盲流感》

隔离的标准非常之严,除去送三餐饭以外,任何行动都不能有,违反规定只有一个结果——击毙。所有在精神病院内发生的事情,一概由这群患了失明症的人自行负责,包括死了人之后的埋葬处理、内斗之类的。很快,越来越多失明症患者进入了这个精神病院,这个精神病院由此成为了另一个世界,或者说另一个社会。

这群失明症患者中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第一个接诊失明症患者的医生的妻子,她始终都对失明症免疫,但她为了和丈夫在一起,因此装成了失明症,在一群盲人中混社会。

这种强制隔离进行到后来,由于失明症在整个城市乃至国家蔓延,精神病院内部的恐惧和无序,也像失明症一样,像周围扩散。看管的士兵从原先的克制,到后来变成了随意开枪杀人,不论你采用什么动作,申请什么东西,都可能突然遭到击毙。

先是有人来管理,后来变成食物和水的供给也匮乏起来。这种匮乏,成为隔离群体改变的开始。一开始还能自行组织,到后来就变成了等级分配,再后来变成了丛林法则。一群强横的盲人占据了上风,他们负责获取第一手食物,然后根据其他人上贡随身财物的方式分配食物。

环境当然越来越恶劣,污水脏污横流,到处都是随地大小便。

到后来,隔离群体发生了性需求,于是大家尝试着开展滥交,一时间,各种关系混乱。歹徒群体则利用他们的力量优势,开始强制组织各宿舍的女性为他们提供淫乐。整个精神病院由此变成了与猪圈和地狱无异的地方,肮脏、混乱、低贱。

那个唯一拥有视力的医生的妻子,在最困难的时候,发挥出了一种神奇的作用,她没有利用这种优势去构造权威,却只是提示和照顾身边这几个第一批被隔离进来的人——医生、戴墨镜的姑娘、戴黑眼罩的老人、斜眼的男孩、第一个失明者、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等。在这个小团体中保存了残留的一丝相互信任和照顾——来源于医生妻子的绝对优势

这个举世皆盲唯一独醒的女人,是唯一能保持人之为人的那个人,她却能亲眼看到人们把原有的一切全部摧毁。

终于有一天,医生妻子在被强制给歹徒淫乐时,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杀死了歹徒盲人的首领。由此引发了普通盲人与歹徒群体的斗争。

在那一片肮脏如猪圈、人性如大便一般黏糊的环境下,戴黑眼罩的老人在大家争论是否应该把杀死恶盲人的人交出去时,突然喊了一嗓子,瞬间大家觉得一只鸟,一片云或者一缕微弱的色彩在每个人白茫茫的眼前略过老人说,我们都生活在地狱里,而这个地狱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如果说廉耻还有一点意义的话,我们应该感谢那个敢于出去杀死鬣狗的人是的,廉耻吃不饱肚子,能饿死人,可是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们会随时都被权威枪杀,剩下了什么?只剩下一点点当之有愧的人的尊严,至少还能为自己的生存权利去争取。

确实,经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的生活,所有盲人似乎都忘记了,这种情境,实际上起源于隔离与供应的匮乏,而非这群被隔离的人本身怎样。

后来,一行人针对歹徒盲人群体开展搏斗,在斗争中无意点燃一把火,无法控制地把整座精神病院都烧掉了。烧毁后,医生妻子带着自己最亲密的这群人摸索着走出来,才发现,早就没有人再看管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失明了,外面的世界早已瓦解

故事最为阴暗的部分,不是精神病院里发生的那些淫乱和互斗的事,而是以医生的妻子为首的一行人,逃出精神病院后,来到已经被失明症洗劫过的熟悉的城市中以后,逐个探访他们之前的住所、公司所发现的一切。

一切都在阴暗和孤寂中存在着,他们从凌乱摆放的物品,废弃的汽车,以及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上,逐个在脑海中还原出失明症刚刚侵袭这个城市。

人们正常生活的时候,从接连不断的车祸、人群斗殴、银行挤兑到医院崩溃,所发生的慌乱与绝望的一切——金融体系、政府体系、宗教体系,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纸牌屋一样倒塌了。时间在流失,腐败在蔓延。原本在精神病院外正常生活的人们,在失明症蔓延期间,各种各样的遭遇和死法,失足摔死的,掉进电梯井里饿死的,撞死的等等。

这第一批因为失明症被关入精神病院的人,反而没有经历社会体系崩塌的痛苦。此时,承载着人类财富与文明的钢筋混凝土、车辆、街道,统统都变成了坟墓。——所有的事都像《创世纪》一样,没有任何人在场,没有任何人目睹一切,但人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能大师手法就体现在情境设计上吧。在医生的妻子带着一行人来到自己的家中安顿后,当天晚上下起了暴雨,医生的妻子赶紧用各种器具接雨水作为水源储存。

突然想到,应该借雨水赶紧把大家已经脏到和垃圾没什么区别的衣物全部都洗洗。于是开始行动,正在她做的时候,发现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和戴墨镜的姑娘都来了,她们都明白医生的妻子要做什么,于是都加入了。这样,就成了一个拥有一双眼睛、三双手的女人,在这个没有希望的漆黑的暴雨之夜,清洗所有人的衣物,清洗所有人的罪恶

一边洗衣服,她们一边开始聊起来,聊起相互长什么样。最简单的词语和走出牢笼的交谈,让难以抗拒的情绪涌上皮肤,爆发出来。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站在瓢泼大雨中拥抱在一起痛哭

最后,在一片腐败、黑暗、破碎的城市基础上,他们先后一个个又自然恢复了视力。

萨拉马戈说,之所以我们觉得荒诞很荒诞,是因为我们以为正常是正常的。失明症的一片牛奶般的白色,与其说是视觉的丧失,不如说是一种如同白内障般的蒙蔽。遮蔽之后,呈现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和人际关系,在这个世界,原有的所有世界架构都崩塌了,剩下的就是无限放大的人性——恶的性质,善的性质。

摘录了一些闪光的句子:

  • 随着时代的推移,随着社会的进化和基因的置换,我们最后把道德感与血液的颜色和眼泪的咸淡混为一谈。

  • 有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睡着了,而外界的声响仍能慢慢穿透像白色床单一样裹着我们潜意识的帘幔。

  • 医生让他坐在一台设备后面,检查眼睛。有想象力的人会把它看作一种新型忏悔室,只不过用眼睛代替了话语,神甫直接看进忏悔者的灵魂深处。

那天夜里,盲人梦见自己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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