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的日记中，弗朗茨开始阐述自己的很多观点。在他的观念里，他认为只有抢劫、强奸、折磨人、杀人才配得上公开处决这种惩罚，他个人也对这类行为恨之入骨——他尤其痛恨残害儿童的行为。他认为杀人抢劫这类事是对社会秩序的最大破坏，也是对上帝荣耀的最大玷污。他不能容忍破坏个人和社会的信任关系的行为。
同时，他认为其它类型罪过，如行骗、通奸、偷盗、贪污、渎职、不忠、叛国这类罪过，不至于要用那样重的刑罚。这些行为，在他看来，是很难完全避免的，或者说，人性上的缺失造成的，谁都有可能做出来。
他尤其对于那种“仅凭观念来论罪”的罪行不感冒——就是绝大多数政治罪行，因为观念不同而给人定罪，这在他从事刑法工作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也站不住脚。
从这些朴素的观念来看，弗朗茨还真是一个公正，富有正义感的刽子手。
到纽伦堡任职的第一年，弗朗茨就成家了，娶了一个工匠的女儿玛丽雅，家贫，比他大九岁，而且还带着两个妹妹。这也是为什么工匠能同意让女儿嫁给一个刽子手，条件摆在那里。
弗朗茨在城外买了一栋很大的房子，虽然环境不是很好——刽子手依然不能住在城内，而是与屠宰场在一起，但毕竟是大house。他们的生活应该比较不错，先后养育了七个儿女。
弗朗茨非常注意自己地位的提升和与上司的谈判，在纽伦堡任职后的第二年，他就开始从与上司谈年终奖开始，到第三年谈加薪，逐步累进地给自己谋取合理合法的利益，到第三年，他能拿到13个月的薪资。到了第五年，也就是1584年，弗朗茨终于实现了又一大进步——他争取到了终身职位——此前是五年聘期。
这当然与纽伦堡法院、议会对弗朗茨此人的认可有相当大的关系——弗朗茨的专业和认真是公认的无可替代，在纽伦堡的第一个十年，他鞭刑了191人，绞死71人，斩首48人，轮刑11人，平均每年处死13.4人，肉刑20人。
到1593年，弗朗茨再次提出了他的家族目标——他向纽伦堡议会申请成为纽伦堡的正式公民。
很多议员都觉得不可思议，从未想过能给一个刽子手以公民资格。不过鉴于弗朗茨无可挑剔的任职情况和人品，以及他提出的理由——希望将来让自己的孩子能够从事其他行业——的正当性，纽伦堡议会正式接纳他为纽伦堡公民。
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这当然是弗朗茨的父亲，海因里希在临终前的愿望，四十多年前，他因为一次偶然的厄运，被霍夫的侯爵强行征召为行刑者，把家族带入到了这个令人不齿的行当。
到四十年后，通过弗朗茨坚韧的努力，家族成了帝国数一数二大都市的一等公民。
在16世纪末和17世纪初之交，连续几场黑死病袭击了纽伦堡，弗朗茨遭受了数次打击，长子和长女均死于黑死病，到1600年，次子也死于黑死病，在埋葬了孩子之后不久，结发妻子玛丽雅也因黑死病去世。
接下来，就是弗朗茨自己独自抚养四个孩子，按当时传统，像他这样地位和收入的鳏夫，很快就会续上一个，尤其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不过弗朗茨却从此终身未再娶。虽然他的日记里丝毫未提及他的心境，但从他的行为可以看出他的悲伤和对家庭生活的眷恋。
看到这里，真是觉得弗朗茨·施密特这个刽子手越发好玩和可爱起来——他居然把“刽子手”、“官场钻营者”、“公正诚实、专业精深的执行者”、“富具同情心和照顾家庭的暖男”这四个在我们看起来不可兼容的角色，融合到了一起。
年届47岁的弗朗茨，已经有了近三十年的从业经验，接触的都是人性最黑暗、社会最黑暗的一面，所做的全都是刀光血影的事，这些事情在他的心灵中都在堆砌和积淀。
到中年之后，他的日记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多地开始探讨犯罪的动机和人性深层的缺失与罪感，开始探讨他信仰的路德宗给予他的解释与启示——题外话，人真的是需要写点东西，只有在写的时候，你才真正在集中注意力进行思考，运用逻辑来分析，不要寄希望于所谓每天睡前自己想想就可以，我们一般人是做不到“想想”就能把事情理清楚的。——离我们最近一个说“我就是想了想”把他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的，是牛顿。
他越来越多地分析罪犯的经历、心理和行为，越来越多地判断罪行动机，越来越多地描写惩处罪犯的细节，或许也是他有意识地进行案例分析，解答其心中疑惑与悲哀的方式。
弗朗茨还从近似学术的角度，对犯罪行为进行分类分析——蓄意或恶意犯罪，激情犯罪，习惯犯罪等。其中，蓄意犯罪中又细分为微不足道的不满或小怨恨发展为蓄意的复仇行为，以及纯粹的恶意犯罪等。中年之后的记录，比之青年时期的记录，更加像是一本罪案分析集和人性弱点论集。
不管犯罪动机或本质是什么，从弗朗茨的正义观或者说路德宗的宗教观来看，都是有救的。
在路德宗里，社会就是罪恶的渊薮，只要是人，就总会有向罪恶地头的一刻。基督教的福音就说，只要人人心向往之，就能得到宽恕。
所以，弗朗茨在刑讯和行刑过程中，最重视犯人是否坦诚自己的罪行和过失，是否对罪行有悔意。一旦观察到了这种情况，他一般都会建议法官和陪审员从宽量刑。
慢慢的，大家都开始发现，稍微宽一点的量刑，反而可以促成罪犯安心伏法，让公开处决变得顺利很多——当然，所谓仁慈和宽松，主要是指从绞刑、轮刑、钳刑换成斩首这唯一痛快的方式。
弗朗茨可能非常喜欢孩子，所以他不能容忍对孩子的犯罪，而且，孩子如果犯罪，他也倾向宽恕。值得一提的是，16世纪中期德意志的《加洛林纳刑法典》就已经大幅授权法官裁量和斟酌犯罪最小年纪，且明文规定不得对14岁以下的孩子处以死刑。
反观两百年后的英格兰——敝号在去年初随笔的《童年的消逝》中提到过，迟至18世纪晚期，英格兰还处死过不少低于8岁的儿童——有的是参与暴乱，有的是偷窃面包或手绢。
在弗朗茨看来，13岁是他的心理底限，他一生中处决过23个18岁以下少年，没有低于13岁的。
不知道弗朗茨算不算得上我们今天观念中“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弗朗茨的副业是医疗——真是既专业杀人残害人，也专业医治创伤。
16世纪的德意志已经有了一定的医疗体系——最高等级当然是专业医学院学成的官方认证医生，这样的人凤毛麟角；第二等级的人更多，那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理发师、药剂师和产婆这类，也属于专业级的；第三等级的就是江湖郎中了，像刽子手这类就属于第三等级。
不过当然还是看人的能力，像弗朗茨这种有心计，学什么都很快的人，学习简单的创伤治疗和普通疾病诊疗，还是很容易的事。
到他中年之后，他行医带来的收入能达到刽子手收入的一半左右了，还挺有名气。他医学知识的来源，大部来自父亲和同行的传承，小部分来自他的自学。
也正因为刽子手当医生就是江湖医生，没有官方认证，反而得靠真才实学，有一批病患认可，才能获得江湖地位。
在弗朗茨的经验里，与病患的沟通非常重要——他认为病患的生活习惯、病历、经历、家族能有力地支持诊断。
再就是他还提到了当时的转介机制，其它刽子手搞不定的病患，或者是理发师搞不定的病患，会通过行会或管理当局转介到他这里来。
最重要的，当时的医师协会在曾经对江湖术士们搅乱医疗行业的事进行了一次整顿，禁止江湖术士，诸如巫婆、拔牙人、法师、炼金术士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人从事医疗服务，但却没有禁止刽子手行医，原因是医师协会认为刽子手确实懂得特定领域的知识。
弗朗茨对尸体解剖也有很高的兴趣，只要上级批准，他一定会解剖犯人的尸体。他的职业决定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获得尸体标本。这当然对于他的医学知识积累颇有助力。
当然，弗朗茨熟悉和主要应对的，以外伤为主——跟后世的战地医生差不多，多是断骨、烧伤、截肢、创伤。
在他四十五年的行医生涯里，他治疗了1.5万名患者！相当于一年300人，至少是他处决的人犯数量的10倍。
个人认为，弗朗茨可能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忙碌不堪地治疗，来减轻他的刽子手职业带来的心理压力。同时，医术高明带来的社会影响力，也能冲淡公众对于刽子手职业带来的恐惧感。
弗朗茨的日记还显示了一个有趣而恐怖的情况——16世纪的欧洲人，普遍认为尸体有灵气和药用价值，所以把人体残骸拿来食用、穿戴、用于医疗用途，是家常便饭。
不仅古代的帕拉塞尔苏斯和盖伦都认为人的鲜血有极高的药用价值，一直到16世纪的弗朗茨时代，鲜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良药，所以，每当弗朗茨操作斩首的时候，围观群众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等着来喝血的——跟四百年后鲁迅的《药》一样。
另外，弗朗茨所代表的刽子手行业还垄断了一个关键行当——人体器官交易市场。纽伦堡的官方药典上，明确记载有诸如人头骨、人骨粉、腌人肉、人油、人骨酒、人皮等。弗朗茨显然也通过器官用药交易获取暴利。
再就是弗朗茨作为唯一能接触到上述所有领域的职业刽子手，在整整四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任何恐怖的情况和诡异的事件，一切传说和恐怖均在他的斩首剑、车轮面前化作乌有。按中国传统说法来讲，此人杀气之重，足以辟邪驱鬼。
所以，当时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理性，更不惧灵异，他反而成了纽伦堡最权威的“驱魔人”。
1618年，已经64岁的弗朗茨终于生病了，扛不动他的斩首剑了，在这一天他记下了简短的日记：1618年7月4日我病了，在圣劳伦斯日卸下职务，我在这一岗位任职40年。
两年后，弗朗茨亲手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二世写了一封信，提出了恢复他家族名誉，正名恢复之后，以便于让他的子嗣自此摆脱刽子手这个行当。
这封信的写法有着相当的技巧，诸如把自己所有功劳归功于维也纳宫廷和纽伦堡议会的认可与帮助，深切感谢组织对他一家人的关照。同时也把自己兢兢业业四十年对纽伦堡议会的服务，以及四十五年的刽子手生涯进行了阐述，最后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真实动人。
两年后，1622年，维也纳宫廷给了他正式的回信——同意恢复弗朗茨家族名誉，给予他的子嗣从事其他行业的权利。
至此，这位已经72岁的刽子手，完全凭借一己之努力，实现了几乎青年时代所有的目标——升任到职业的最顶端，获得声望与权威，建立家庭养育子嗣，为家族洗刷污名，恢复名誉。
1634年，弗朗茨·施密特因纽伦堡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瘟疫染病去世，享年80岁！
特别值得尊敬的感动的是，纽伦堡市议会严格按照皇帝的指示，在官方文件中给他留下的记录是——高尚的弗朗茨·施密特，职业是医师，住在上沃德街。根本就没有提到他做了45年的职业刽子手这件事。
弗朗茨去世后不久，西欧就开始了三十年战争，通过威斯特法利亚条约，民族国家崛起，西欧快速进入近代社会。弗朗茨既开启了刽子手的最巅峰时代，也彻底结束了这个时代。
看到最后，我突然想起07年的电影，汤姆·里琼斯和贾维尔·巴登主演的《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an）。推荐各位看看，整部片子的情节很吸引人，但整体弥漫着一种彻底的绝望和无奈。
那个经历了四十年警察生涯，抓捕和惩戒过无数罪犯，马上就要退休的老警察，在获得了同事和地方居民们的尊敬，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的时刻，回望自己的一生，以及手头正处理的无厘头的连环凶案，对司法体制，以及人性中不可摆脱的黑暗面表示无解。
当恶变成一种纯粹的恶，如何破解？最终他生出了一种绝望，彻底的绝望。电影的最后，汤姆·里琼斯带着牛仔帽，满面皱纹，满眼疲惫地坐在桌旁，无力地诉说前一晚的梦境。
接着，我似乎也看到弗朗茨·施密特，这个遥远而又有些熟悉的陌生人，背着沉重的审判剑，站在历史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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