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如枪形”的磻溪古村 摄于民国年间
走磻溪：成性堂前话永思
秋过处暑，我们来到了方氏的又一祖居地——杞梓里镇磻溪村。磻溪方氏由苏村迁入，齐武方氏由磻溪输出。我们在齐武、苏村的探访中，挖掘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民间传说、历史钩沉，带给我们别样的新奇感受。那么同为中国传统村落的磻溪村自然不会例外。因为这是一个临河而筑的千年古村，从村前流淌而过的每一滴昌源水，都是那么地灵动、别致，那么地端庄、秀气。是为题记。
沿徽杭公路过苏村东头，往右一拐，前行数里便是磻溪。
磻溪村位于齐武村下游，沿昌源河西岸而建。从空中俯瞰，村形仿若一杆长枪，静静地机警地守护着一个村落的安宁。磻溪唐时建村，原名劳溪，原居民为韩胡鲍戴四姓。宋时，一书生来此定居，见此地山如屏、水如带，与姜尚隐居之磻溪景色相似，便改村名为磻溪。概因姜太公所在的磻溪又有渭滨之名，是故渭滨之名至民国时期尚在使用，一个磻溪村以村中方氏宗祠成性堂为界，其上为渭滨保，其下为磻溪保。
元朝末年，战事频仍，红巾军时常在苏村一带活动。为避战乱，苏村方氏始迁祖忠正公十五代孙天泽公，携其家人从苏村迁居磻溪繁衍生息，历数代子孙繁茂，方氏渐成村中望族。
一个战乱年月，徽州村落大抵不堪忍受兵乱，而选取僻静之地栖身安家，是寻常不过之事。也正是基于这一思虑，离祖居地不远，却又避开了徽杭主干道的磻溪村，自然成了避难首选之地。天泽公携其叔克明公、其弟思敬公等来到磻溪。克明公后人建造了“善德堂”，尊克明公为该祠支祖；思敬公后人建成了“善顺堂”，尊思敬公为该祠支祖。现二祠坍塌，不复存在。二祠之中便是“成性堂”，为天泽公后人方鋹所建，尊天泽公为该祠支祖。成性堂前进、中进尚存，后进享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拆改，建成了学校。
磻溪方氏宗祠成性堂五凤门楼
成性堂前厅中进保存尚好，后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改建成小学。
成性堂前有一空坦，比起祠前石板古道低了米许，这在其他村落是难以见到的。村人介绍，祠堂后山开如猪形，路前低洼之平坦如同一只硕大的“猪食槽”。
成性堂虽说只余前中进，残缺不全，却亦可称作徽州村落祠堂中之佼佼者，所展现出来的意义和对后人的影响不容小觑。究其原因，概于抗倭名将胡宗宪有关。
胡宗宪为成性堂修建者鋹公之甥，相传祠堂建成之时，鋹公寄出家书，嘱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胡宗宪为祠堂作文以纪。
磻溪村村民、退休教师方崇庆，今年已是95岁高龄，除了视力有所下降，身体一直健康。方老说，“造这个祠堂，舅舅要胡宗宪写一篇《成性堂记》，舅舅这个任务他也为难，《成性堂记》怎么写呢，你为什么取个成性堂呢，这个祠堂名深奥得很。结果呢，胡宗宪动了不少脑筋，花了不少时间写出来了。”
胡宗宪在《成性堂记》中写道：“大矣哉，成性之义乎！性为天所赋，即为亲所与，人惟能成此性，斯可无愧于天，无愧于亲，而为宇内之完人。”
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成性堂寝堂竣工，胡宗宪为其作《磻溪成性堂记》
胡宗宪对其母族方氏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和褒扬，并亲书“永思”二字，悬于中进后照壁之上，对着享堂。如此一来，成性堂方氏较于其他两族，多了不少无上荣光。后因后进拆建，“永思匾”流落民间，不知所终。
村人说，成性堂规模宏大，大抵占了他祠空间。相传祠堂修建之时，胡宗宪曾乘轿来过磻溪，有人问，轿子是竖放还是横放？答曰：横放。于是成性堂与善顺堂之间留下了一条宽宽的街巷。如此一来，善顺堂便小去许多。现在还留存着可横放一轿的石阶，通往改建成小学的享堂。
在我们看来，这样的说法终究难以立足。或许一个家族有了可依仗之人，做事有了底气，族人也会越发强势。但是，村人修建祠堂之时，胡宗宪“建牙浙水，七省军务总持自我，安能效诸生时作含毫吮墨状？” （出自胡宗宪《成性堂记》）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胡宗宪公务十分繁忙，无法像个普通的书生一样“含毫吮墨”，只是“甥舅谊笃，不可负之。”
我们在走访中，找到了更为有力的证据，足以证明成性堂方氏一脉的清白，那就是成性堂跨越百年的修建过程。
明正统二年（1437）成性堂一期工程结束，李时勉为其作《成性堂记》
史载，成性堂分两期建成，明正统二年（1437）建成仪门至正厅部分；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建成后进，即寝厅享堂部分。两期工程竣工时间相距123年。第一期工程结束后，翰林侍读、江西吉安安福人李时勉（1374—1450）为其著文《成性堂记》；第二期工程结束，胡宗宪（1512—1565）方撰文记之。
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厘清一个观点，那就是磻溪方氏宗祠成性堂规模浩大与否，与胡宗宪毫无关联——胡宗宪的舅舅方鋹只是补建了寝堂，根本左右不了原有的百年前所建的成性堂的大小。
无论如何，对于磻溪村人来说，方家人的外甥、抗倭名将胡宗宪都是一个村的骄傲。相传，胡宗宪幼时在磻溪启蒙读书，一直到15岁才回到绩溪龙川，在当地流下了许多奇闻轶事。
胡宗宪所读私塾，坐落在村对河东岸上游。私塾前有一罗汉松，林业部门标注树龄为“300年”。村人直言，这个年份一定是弄错了，这棵树没有700年也有600多年了。为什么呢？因为读书时的胡宗宪就经常爬到树上去玩，下河游泳的时候还把衣服挂在树技上，一阵风过，长褂飘舞，远远望去如同一只卧于树丛中的老虎。
我们在村人的引领下，来到了昌源河东岸，见到了那株数百年的罗汉松。
把长褂视作老虎的是私塾里的一位老先生。
孩子们课间休息玩耍的时候，老先生就喜欢靠在躺椅上打盹。忽然一阵江风拂过，老先生朦胧间便看到了罗汉松上那只虎。自然，那只是一件衣服，一件长褂。胡宗宪的长褂。又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到了晚上老先生还真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胡宗宪真的变成了一只虎，雄壮威武、气壮山河。老先生说，此子以后了不得呀。后来胡宗宪仕途顺利，扶摇直上，一跃成为嘉靖朝中显臣。如此一来，倒是应了私塾先生的梦境。
历史上，磻溪人家分布在昌源河东岸，后因人丁不显而逐步迁至西岸。在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了河畔两岸人家格局。太平天国时期，磻溪遭遇兵燹，复建时村人大抵迁至西岸，现东岸尚存数户人家，却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模样。
磻溪村大坦桥
磻溪村村头笔直细长，犹如枪管；村尾宽而弯，犹如枪把。当地民谚称：村形如枪，习武有方。相传明永乐年间武将刁太顺避“建文之乱”亡命江湖，为天泽公收留。时有南村鲍六等横行乡里，被刁太顺降伏，村人羡之，于是不少青壮男丁随其习武，渐成风尚。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义军入侵磻溪，18名武艺高强的村人奋起抵抗，却终究无力回天。太平军进村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磻溪村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村前的昌源河一片殷红……
方崇庆先生言及百年前的那场浩劫，依旧脸有凄色。“光绪元年的时候，为了安顿磻溪村人，清政府助资造了一个忠节祠，目的就是为了纪念被太平军杀死的370多个村民。”我们在一些资料上看到的数字为“389人死于兵燹”，与方老所讲述的数字略有出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失去节制的义军残部带给一个徽州的灾难罄竹难书。
方氏忠节祠，光绪元年建
方氏忠节祠现改为胡宗宪纪念馆，中堂悬胡宗宪及其妻室容像
方氏忠节祠坐落在成性堂右前方，此祠建于光绪元年（1875），上有“成性堂立”字样。一个村落，为抗击外侵死于战乱达数百人之巨，至今思及依旧令人唏嘘。一条条鲜活生命，一个个破碎家庭，一段段血泪历史，又岂是建造一个忠节祠便能安抚的？
在我们看来，磻溪忠节祠的存在，如同一部无声的史书，记载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新世纪初，磻溪村人通过修缮，忠节祠改为胡宗宪纪念馆。
如果说，太平天国败兵进村烧杀抢掠是为人祸，那么作为河畔村落的磻溪，在历史上多次遭遇滔天洪水，便是天灾了。百年来，磻溪村的大洪灾就发生了三次，其中1922年的洪灾，更是让当地村人记忆深刻，至今难忘。
方崇庆回忆说，1922年是壬戌年，壬戌洪水发生在一天夜里，大家都在睡觉，是在睡梦中被洪涛惊醒的。“磻溪村头，好几家都被大水冲掉了，一个村死掉18个。”
新中国成立后的1969年七五洪水、2020年七七洪灾，依旧洪浪滔天，由于当地政府组织得力，村民转移及时，大抵有惊无险。而描在墙体上的洪水红线标识，依旧时刻警醒村人。也正是为了更好地规避洪灾，我们在磻溪村没有发现一座石拱桥。在当地一直流传着“磻溪做石桥，村人要讨饭”的说法。村人介绍，建石拱桥必建桥墩，桥墩一多不利于排水，就会越发危及一个村落安全。
磻溪大坦桥几乎三年两头被大水冲毁，毁后再修，如此循环往复已越数百年历史
磻溪村中老宅
磻溪自古就有“打百步”民俗。每年中秋稻米收割时节，村人用稻草扎成辫形，一路摔打，劈啪作响，甚是热闹。
元朝百年暴政，汉人惨遭非人统治，反元情绪日益高涨，是故有了八月十五“杀挞子”的义举。磻溪“打百步”就是“杀挞子”的翻版。
磻溪村头原有紫金书院，“太学生方成均吴氏节孝坊”倚道而立。可惜的是，村人大抵不知此坊故事，算是留下遗憾了。
忠节祠前，便是磻溪有名的大坦桥，2020年的洪水中冲塌。大坦桥是由全木架起的人行便桥，其所连之处便是磻坡古道，经此可达坡山。1949年1月29日，中共皖浙支队和金萧支队在磻溪村胜利会师，走的就是大坦桥。在全域旅游兴起的今天，村人对磻坡古道部分路段进行修复，让各地驴友能够在古道上体验到全新的登临之乐。
2022年8月26日，壬寅处暑后三天，笔者在冲毁大半的磻溪大坦桥上留影
千秋往事成追忆，成性堂前话永思。
我们在磻溪的行走，聆听了两位90多岁老人的深情讲述，厘清了占地建祠的一段公案，品读了文采斐然的《成性堂记》，邂逅了众多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宅，默默探访了古道上曾经的血雨腥风和红色激情……一个村落的落寞繁华，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终究汇入南向奔腾的昌源河中，经日月淘洗，褪去浮华，淡守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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