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黟东吉阳山麓屏山村人,出生在县城北街一爿小店里面的一户平凡人家(水龙屋隔壁)。1950年10月3日是我的生日,这个日子是打小为填表而自己填定的。母亲似乎是个根本记不住事的人,她自己的连同我们全家人的生日全都不记得。也难怪,那样的岁月只要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谁还去记住生日呢?除非……
我家的舒姓是属屏山舒氏的哪一房哪一厅,一直没弄得明白。只知道按照“屏山舒氏世系班辈”来论,我属“立朝遵尧君,法天广其仁,秉志崇公道,梦怀希纯乡……”的“仁”字辈。家中原有宗谱(奶奶称“祖宗簿”),早已随着那个疯狂年代而灰飞烟灭。直到前几年(2016~2021年)受安庆宗亲舒经禄所邀参编《中华舒氏通谱》,查阅了收集到的全国各地近500部旧家谱、族谱、宗谱,终于从中挑选出与吾屏山舒氏有关联的内容,才算是基本上弄清我家是从哪里来,又是属哪一支派。
远祖为汉丹阳太守舒骏公之后,郡望为京兆。先祖为骏公三十四世唐元褒公之后,自京兆分派出庐江郡。始迁祖为骏公三十六世德舆公。有宗谱记:“唐僖宗李俨中和元年乙未,黄巢兵乱,始迁黟东九都之长宁里屏山居焉,因号屏山舒氏。”(《唐新安郡古黟舒氏统宗谱图》)“兄弟三人自庐江郡来至徽州界,先梦神人嘱其'逢长即止’。故德舆公至歙邑长龄桥,德興公至黟邑长演岭,独我德舆公至九都见屏山拱秀,因问土人,曰长宁里,公即居焉。”(《无为舒氏宗谱》(手抄本))故德舆公为屏山村舒氏一世祖。按字辈例推,我“仁”字辈便属屏山舒氏三十九世。从元末明初,德舆公十九世文侣公下分里门、外门后,我辈属德舆公二十世祖、里门志道公下、四房厅永镛公支。明朝名宦舒荣都,就是我们这一房的二十四世祖。
曾祖父人称心印公,我没能从奶奶(1969年去世)口中得知曾祖的过去,仅从家中原来保存的一些老物件来推测曾祖的一二。如今家中还留有数口二尺八的大皮箱,打开箱盖,盖底贴有江西赣州出品的标识,还有从九江托运回黟的条据,其上注明了曾祖的名字,这应该表明曾祖父曾经也是一位在外地经商谋生的徽州商人。
在重修《屏山舒氏宗谱》过程中查阅史志,发现《黟县四志·人物·孝友》收录了曾祖父小传:“舒殿传,字心印,屏山人,幼习纸业于江西之吴城,商界负盛名,获利亦厚。父春秋高,双目俱瞽,传奉养周至,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宗族称孝。父八旬寿诞,独出重资,并不与诸兄弟计较。父殁后祭葬费亦然。兄弟六人,殿传行五。一室室之中怡怡如也。至今,屏山人谈孝友者啧啧称道之不置云。”可见起初对曾祖的猜测还是有点靠谱。
小时候,见过家中的床底下有两个圆漆盒,盒中各装有一大串大小不一、质地不一、色彩不一的珠子。起初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如今才知道那是朝珠,是清朝官服上佩带的珠串。奶奶说那是曾祖父留下的,这说明了曾祖父还做过朝廷命官,想必这官一定是用钱捐来的,有钱呗!就屏山村来说,我家在上溪塍有偌大四合院(40年代被奶奶出售),在村心有彩绘到顶的“三重阁”(60年代年,被康达堂伯烧毁),在天灯弄还有前店后坊的店屋(70年代又毁于康达堂伯之子手上)。
我没见过祖父,也没有从奶奶口中知道祖父过多的过去。母亲说,就连她也没见过自己的公公是啥模样。奶奶说,父亲14岁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如今祖父留传到我手中,只有一个瓷器笔筒和一樽瓷烫酒杯。烫酒杯很精致,白瓷彩绘,上有提款文字“时以汉书下之,庚申夏,锡章先生雅玩,胡仲贞”。有这樽烫杯,也确定了祖父的大名。祖父名锡章,字斯爱。因为他头颈向一边微微有斜,村里人也就戏称他为“撑头思爱”。祖父是私塾先生,在屏山村吉阳溪东侧的杨林里坐馆,人们都称之“撑头先生”。至于胡仲贞,那是祖父的一位二都汤蜀朋友。
祖父娶过4位妻子。头两位死得较早,没有生育。第三位生有一女,后远嫁上海黟县商人,生有一男二女,上世纪50年代与我们家还有来往。1966年大串联,我来到上海时,还曾到“康定路80号”去找过。这是一个裁缝店铺,有店员告知,他们全家都已迁居南京。自此,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姑妈就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了。那时候,家境困窘,我当然以为他们是有意避之。从此,也就将她这一支,在心底的亲情簿中永远地划去了。
奶奶是祖父的第四位妻子,名胡转林,是个西递囡,村中老人都称呼她“斯爱嫂”。奶奶生有一男一女,即父亲与姑妈。奶奶对我们兄弟很疼爱,但淘气的我却总是喜欢与奶奶捣蛋。打记事起我就觉得她是追不上我,打不着我的,因为她是一双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尤其是奶奶进入耄耋之年后,我有时对她竟做出有戏谑之举。回想起来真是不应该,童年的我太不懂事了。
奶奶的一生是不幸的。她中年丧夫,靠着变卖家产、典租田地,好不容易才将一对儿女拉扯大。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馆藏文献的“徽州文书”检索里,我就发现有《民国十年九月,徽州舒锡章当田契》《民国十五年十月,黟县舒锡章杜断卖田赤契》,这应该都是当年奶奶为养活子女所留下的凭证。她老年丧子,我父亲是1959年去世的,当时该噩耗对奶奶的打击,不亚于五雷轰顶。直到今天,我都不敢去回想当年全家所遭受到的大苦难,那是一个怎样的岁月呀!为此,奶奶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了几天几夜,直到远在江西的姑妈匆匆从镇上赶到身边,她才逐渐苏醒过来,并且坚强地慢慢好起来。记得逐渐恢复了身体的奶奶幽幽地对我说:“我见到你老官(黟语祖父称谓)了,他说你还是去做个衣裳领子吧,挡挡风也是好的!”一席话听得我汗毛直竖,也许是她所经历的变故太多太多,所遭受的苦难太深太深。
1969年元月春节前夕,那是我插队落户到洪星公社唐川口生产队的三个月后,正打算挑着自己熬制的冻米糖、芝麻糖,满心欢喜地回家敬孝奶奶的时候,她却静静地离开了我们,这一年奶奶正好80岁。母亲告诉我:“打你下放进山后,奶奶几乎天天傍晚都要站在大门口朝着西边张望,嘴里直喊着你的乳名:玲——怎么还不回来?……”
60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来,依然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