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莲乞丐南南

一
南来北往的山阳河，在五莲县城之东，受石崖阻挠形成了漩涡。前后旋子村因此得名。
五莲县城著名乞丐南南，即出生于后旋子村。
从后旋子村到五莲县城，就是南南反反复复走的路。
这路很短，区区一二里；
这路也很长，他走了一辈子。
二
光头，大耳，方脸，目光有些呆滞，身子略微佝偻。衣服褴褛，鞋子破烂。
凭这一副永久固定的职业形象，南南行乞在五莲县城。
南南见到男人必称“爷爷”，哪怕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见到女人必称“大姑”，哪怕是豆蔻年华的少女。
五莲县城的许多少男少女第一次承受“爷爷”“大姑”的称谓，就来自南南。
“爷爷——”
“大姑——”
缓慢，低沉，粗重，卑微，但清晰，不嘶哑。一般他只叫一声，无论你应或者不应。
他同时伸出一只肮脏龌龊的手，呆望着你，祈求你的施舍。
无论你给他香烟头，零钱，馒头，或者鸡腿，酒瓶，他都满脸笑意，异常开心。
如果你什么也不给，他也不显沮丧，只是面无表情地离开，去寻找下一个机会。
还记得新华书店西侧的美食苑吗？
南南进不了宽敞整洁的大餐厅，他常常从北面的窗口讨要残羹冷炙。
我看见过，一位美丽又善良的女孩曾递给他馒头与鸡腿。他哆哆嗦嗦地放进口袋里。满脸感激，满脸满足。
还记得高高在上的五莲电影院吗？
周围车水马龙，众生芸芸，鼎沸喧哗，那是南南最主要的活动区域。
苦命、弱智的南南，自觉或不自觉地追逐着乞讨成功的最大概率。
世间，多少人为命运所迫，四处流浪。耕地，搬砖，推销，踢球，讲课，手术，都只不过是另一种行乞方式而已。
三
学校、医院、厂子的门口和周围，却坡集后洪凝，罗山商场，县城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角落，凡是有垃圾桶，就可能看见他佝偻的身影。
我极少看见他现场食用的情形，多看见他放进一个麻袋里，背起，去找下一个垃圾桶。
洪凝新村的西村头，安放了几个垃圾桶。他俯身翻捡，探进去了半个身子，好一会儿才缓缓退出来。
村南的沟里有一条小河，河水浅浅，不太污浊。渴了，南南就趴下喝几口。
某一天，那一带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老乞丐。

在垃圾桶旁，南南和他吵起来了。
他们呜呜呀呀，张牙舞爪，互不相让。
最终，老乞丐拿着石块，厉声喝退了南南。
苦命、弱智的南南被迫离桶出走。
不停地流浪，就是南南的命。
四
南南也有一个师傅，叫大师——大家都这么称呼，不知缘由。
县城主干道解放路上，洪凝医院斜对过，沿街有个药店，门口朝西，药店旁边有一条小胡同，往里走有拐弯处，那就是大师的家。
大师的家离杜鲁门的家、洪凝小学不远。
大师姓名不详，他总是闭门不迈，似乎高深莫测，人少一睹真容。
当时，年少者不敢进大师家门。但是，南南进退自如，简直是宾至如归。
有人看到南南将讨要的饭食恭恭敬敬送给大师吃，大师细嚼慢咽，师徒俩人多不言不语，仿佛心有灵犀。
也有人看到过大师指手画脚，念念有词，南南恭耳聆听，也或是呆若木鸡。
最早时候，南南见了女性称“奶奶”，后来才改为“大姑”。是不是得到大师的指点？
南南行乞的方式与地点，是不是也得到大师的指点？
大师是不是南南的生活导师、人生导师？我们已无从可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知道这两个异类是怎么走到了一起。
也许，在南南和大师的眼里，我们才是异类。
五
南南是一个孝子。
南南与老娘相依为命，老娘的饮食起居都有南南操持、照料。
据说，南南每天早上起床后，先是给老娘做好早饭与午饭，并端到老娘的炕上。寒冬时节，还要先烧好炕。
母子几句寒暄，南南背起麻袋或布包，起身离家。
老娘望着他的背影，迟迟收不回目光。
傍晚南南回家，先把讨来的零钱悉数交给老娘，待老娘收起、放好，南南再拿出讨来的最好吃的，敬给老娘尝尝。
然后，南南生火煮饭，也像模像样的。
据说如果讨来的零钱多了，南南就直接去给老娘买些点心、糖块、油条等等。
老娘也深为感动，向邻里夸好儿子南南。
子孝，娘命就长。
南南的老娘活了九十多岁，也该知足了吧。
好儿子与身份、地位、名利无关，也与智商无关。
六
一中至陵园的那段路，叫幸福路。
在幸福路上，南南依旧穿着破烂，形容枯槁，一手攥着背上的麻袋，一手用绳子拖着一条死狗。
南南步履蹒跚地走着，不时停下来歇歇，好像是等待什么赶上来。
他渐行渐远，背影愈发模糊，在回家的路上，回后旋子家的路上。
那时，记得是暮春吧，反正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是幸福的日子。
这是南南留给我的最后影像。
七
有些人没了，悄无声息。直到别人很久很久不见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没了。
有些人没了，别人会赠他一大堆奢华的形容词和高大上的头衔。
南南悄无声息地没了，什么也没有，赤条条来去。
南南的确没了。何时？不详；何地？不详；何故？不详；老屋如何？不详；墓在何处？不详。
就像历史的巨大车轮碾起一粒尘埃，飞扬一会儿，又悄悄地落下。
一切，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