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支持,是我继续的动力
以前过年贴年红,在炕头上贴“身体健康”,在粮囤上贴“五谷丰登”,在猪圈旁贴“六畜兴旺”………
如今我回到村里,“身体健康”依旧在,“五谷丰登”偶尔见到,但是“六畜兴旺”却消失不见了。
也许因为猪圈早已拆了,甚至“六畜”也只剩一二,无关乎“兴旺”了。
“六畜兴旺”一度是多少家庭赖以温饱的梦想。
我还记得我读“六亩兴旺”被父亲纠正的情形,记得我询问“六畜”是什么意思的情形。
一般认为,六畜者,牛、马、羊、猪、鸡、狗也。
牛能耕田,马能驮运,羊能祭祀,鸡能报晓,狗能防患,猪能宴飨。它们给村庄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故占据了百姓心目中很高的地位。
后来,六畜扩招,泛指各种牲畜、家禽。驴啦,骡啦,猫啦,鹅啦,鸭啦,兔啦,等等,都高高兴兴地入围了。幸好原六畜没法提出抗议。
猪圈旁是“六畜兴旺”,我奇怪门口为什么不写成“人丁兴旺”,而是“出门见喜”。
我们先从关系最密切的鸡说起。
摊主轻易地拎出一只,其它战战兢兢地龟缩在一起,彼此推推搡搡,瑟瑟发抖。
有时一不小心从笼子里排挤出一只,它左顾右盼,神经兮兮,最后自己主动入笼中,深怕脱离了组织。
摊主杀它的时候,毫不费力,好像它就等待着那一刻早日到来,只是象征性地喊几声,便引颈就戮,无怨无悔。
看见血溅刀刃,其它鸡似乎庆幸躲过一劫,更加瑟瑟发抖,默不作声。
过去,老家的鸡不是这个样子的。
村里的鸡,老爱跟其它家禽家畜争斗,乐此不疲。
我一直感觉“鸡犬不宁”,不是词典里的“连鸡犬都不得安宁”的意思,而是“鸡犬自己就不安宁”的意思。
进一步说,鸡一旦和狗在一起,就无安宁可言。
它们是冤家对头。
为了争食,鸡不惜挑战庞然大物狗。它一边咯咯地喊叫,一边扑棱扑棱地骚扰狗,企图逼退。
狗也不是善茬,对着它狂吠起来。
于是,你来我往,用翅膀、爪子相互攻击。
知道自己受主人的保护,狗不敢置它于死地,鸡常常很嚣张。
鸡跟鸭子斗,叫“鸡鹜争食”。意思是,鸡跟鸭子在一起相互争夺食物,比喻争权夺利的小人。
鸡跟鹅斗,叫“鸡声鹅斗”。出自《红楼梦》“从今咱们两个撂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话”,比喻吵吵闹闹,彼此不和。
袭人怕别人笑话,鸡不怕。
鸡跟猫斗,也是司空见惯。温顺的猫岂是对手?鸡常常泰山压顶,把猫死死地按在地上,死命地啄。
鸡常常跳进猪圈。猪五大三粗,不像狗有心眼,它打架不留情。鸡没办法,只能趁机偷袭猪槽,啄些残羹冷炙。
兔子、羊以青草喂食,鸡一般不跟它们争食,倒也相安无事。只是,鸡闲着没事,也对着它们咕咕一通,一副教训、斥责的模样。
鸡也跟鸡斗,根本不需要人的挑逗。
一言不合,两只鸡瞬间炸毛,鼓翅以往,长喙相攻,上蹿下跳,打得难分难解。
直至羽毛纷飞,鲜血淋漓。
我想,家里有狮子、老虎,鸡也不会惧它们三分。
主人的家就是老子的地盘,鸡大概是这么想的。
鸡胆大包天,也跟人斗。
无论大鸡小鸡,公鸡母鸡,黑鸡白鸡,自己的鸡还是邻居的鸡,它们都在大街上大摇大摆,一副抢掠偷盗、老子天下第一的霸道模样。
你吃饭,它在前面抢你;你走路,它在后面啄你;你不惹它,它还在一旁咕咕地骂你,无事生非;黎明的觉最香,它在院子里高声催你起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你在自己家院子里撒一点食物,“勾勾,勾勾”,被邻居的鸡们听到了,直接破门而入,争抢起来,就是土匪不换。
果照现在,你早把它们偷偷地杀了,炖了。
那时,之所以没杀没炖,不是你心眼好,怕邻居,而是因为“杀鸡之难难于上青天”。
你杀一只鸡,不但邻居会知道,全村的人都会知道,全村的鸡都会知道,全村的六畜都会知道。
你先装模作样、漫不经心地喂食,待它放松了警惕性,快速捕捉,但是它扑棱一下飞远了~~它更知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即使手疾眼快的年轻人干,也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
当然还有用竹耙抓、用网包网、用绳子套等各种各样的手段,充分展示了农村人特有的聪明才智~~世间最远的路,是吃鸡人的套路。
一旦被抓住,它立马大喊大叫,咕咕咕咕,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呼唤救兵。
“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我的一道菜。”
我念叨着流传下来的咒语,便用菜刀,抹它的脖子。
看见出血,我立马把它往地上一撂。
它扑棱扑棱,连滚带爬,起身就飞上了墙头,怕不安全又飞上了房顶,越发拼命地叫唤,越发忿忿不平。
只剩下我发呆,羞愧。
这是,我突然听到那些狗、鸭、鹅等等,在全村的各家各户发声抗议,此起彼伏,力挺那一只逃跑的鸡。
这才叫鸡,热爱生命与自由的战斗鸡,就像人类里那些伟大的战士。
你见的那些,你吃的那个,叫肉食鸡,呸。
鸡们之所以敢在村里肆意妄为,是因为它抓住了村民的软肋:
需要鸡蛋。
这自然是母鸡,但是没有公鸡,母鸡无精打采,所以公鸡也有恃无恐。只不过,公鸡的寿命比母鸡短多了。
亲家进门,小鸡掉魂——就是说公鸡。
母鸡下蛋必须下在主人的家里,如果下在村头的草垛里,久了,就会像公鸡一样被主人找个机会卖了,或杀了。
村人一般把鸡窝与下蛋的地方分开。
鸡窝在院子里。下蛋多是在炉灶靠近门口的一侧。那儿是独立单间,专门招待母鸡下蛋的。
母鸡有感觉了,就晃晃悠悠地、招摇过市地进屋。钻进去,趴不多会儿,就钻出来,在院子里大声张扬,咯咯哒,咯咯哒,自我表彰,告知主人。
主人就赶紧抓一点点食物,奖励她。别的鸡也跟着蹭吃蹭喝的。
小气的主人也会撵走那些蹭吃蹭喝的鸡,“去去去”。但别的鸡依旧死皮赖脸,只躲闪,不走。
也有的母鸡骗食吃。趴不多会,就跑到院子里咯咯催促食物。
主人上当受骗多了,那只母鸡就会挨揍——竹耙,磨棍,枝条,石块,都是常见工具,跟打孩子的工具一样。
也有的母鸡会碰瓷,就假装下蛋,趴在里面半天不出来~~就像那些假装抱窝的鸡。
主人看穿了,一把掏出来,撂倒院子里。
不知羞耻的母鸡就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主人不加理会。
鸡蛋,多不是用来自己吃的。
多用来换食盐和红糖,换针线和布头,换钉子和铁片,换本子和铅笔,偶尔也换酒和烟,招待客人。
至于说自己吃,除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平日就只能给小孩子提供营养,给特殊情况的大孩子解馋。
大黑铁勺子煎鸡蛋,包治百病。
幼小的你感冒发烧了,头疼脑胀了,跌打损伤了,受委屈了,一吃就好。
你说:我馋了。那不中,它不治馋病。除非你是三代单传。
就这样,一把老铁勺,一勺油,一点盐,一撮葱花,一只蛋,一灶火,一拨拉,炒蛋香便弥漫开来。如今在农村麦秸难觅,家里的土灶也已废弃多年不用,我只有在这煤气灶上再过一把铁勺炒鸡蛋的瘾。娘把大黑铁勺子,放进灶膛里,滴一点花生油,放入一个鸡蛋,滋滋作响片刻。
煎出来色泽鲜艳,吃一口香喷喷的,那是油香与蛋香极致完美的融合~~大锅炒不出来,煤气炒不出来,别人炒不出来。
那味道能穿越时空,经久不散。
“啊,真香。”你越老,它越香。
大人呢?最奢侈的莫过于单饼卷鸡蛋。
单饼是五莲的特产,邻居日照就没有。
面粉加沸水,搅拌均匀合成面团;擀成薄薄的面饼,放入大锅底部,不放油,小火,翻覆地烙;一次可重叠烙十几张。
笨媳妇烙一张就烙糊了。
出锅的单饼,热凉吃皆可。
它的绝配是煮的鸡蛋,极为松软可口,流芳千古。
人人巴望得而吃之。
大榆林村曾经有一个富人子弟,从小娇生惯养,吃吃喝喝的。
众人聚堆聊天,家长里短,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最后说到了单饼卷鸡蛋。
都吧唧吧唧嘴,馋了。
只有他,突然说“单饼卷鸡蛋——鸡屎味”。
其他人立刻被震惊了,普天之下竟然还有不爱吃单饼卷鸡蛋的,那真是大逆不道。
于是这一句鸡蛋名言,让村里一代一代的人还记得他的名字:小张三。
但是,我相信这句名言在我的下一代就会消失了。
因为年轻人会觉得,“单饼卷鸡蛋——鸡屎味”,没有什么不妥;不爱吃,也是很正常的事了。
他们没吃过真正的鸡蛋,就像没见过真正的鸡。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