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爸以为他话里有话，是不是有其他什么意思。晚上，无意中被隔壁小孩一句话点破了，顿时感叹不已。
这位六嗲，其实还只有五十多岁，是一位军官。他的故事我在去年过年的时候写过（2月5日），简单复述一下：他小时候外号“六猩子”，不聪明的意思，但他命好，有个特异功能，鼻子厉害，什么气味都能闻出来，被征兵的人看中，到了部队，表现优秀，考了军校，当了军官。
人的身份不同，称呼也就跟着变。以前，村里人都喊他六猩子；当了官后回来，人们就喊他六军官；现在上了年纪回来，村里人都一律喊他“六嗲”了。村里有个现象：官当得越大的人回来，村里人只是尊重，但不亲近，有敬而远之的感觉；当官的年纪大了，要退休了，或者已经退休了，回来，村里人就把他当村民看，忘记他的官衔职务，一律称呼“嗲”。
六嗲很低调。以前，因为交通不便，他几年才回来一次；近几年，他每年都回来过年了。并且，每年的正月初三，他必定到每家每户拜年。他为什么要在正月初三出来拜年呢？
我们这里，拜年有个习俗“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地方”“要得穷，郎门女婿拜五中”“拜年拜到初七八，仰起坛子扑起塔”。以上习俗的解说是：正月初一，到父母亲这边拜年；正月初二，到岳母那边拜年；初三初四就到地方上拜年；初五不能去岳母那边拜年，初五拜年会把岳母家拜穷；初六拜年，还勉强算礼貌；到了初七初八，拜年就迟了，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主人家没好招待，勿怪。
年轻人一般都会在初一出去拜年，意思是，把乡亲们左邻右舍都当自己父母拜；上了年纪的，初一都不出去，除非是给更老的人拜年。所以，六嗲每年都会在初三上午出来拜年，他一般初四就回部队了。
今天上午，六嗲到了我家拜年。他和我爸相互讲了很多客套话后，我妈留他坐，说要煮甜酒蛋给他吃。六嗲先是说不吃，而后却耸耸鼻子，问我妈：“你说的甜酒蛋，那蛋是你自己家的鸡婆生的吗？”
我妈说：“是的！本来喂了十只鸡婆，被黄鼠狼拖走了，过年又杀了几只，现在还剩两只。”
六嗲说：“那就吃个蛋吧。你家的这两只鸡婆，没吃过一天饲料！”
我妈惊讶了。太神了吧？他怎么知道我家的鸡婆没吃过饲料？不过，他说的没错！我妈喂鸡，从来不喂饲料的，我家的鸡都是喂在屋后的院子里，吃人的剩饭剩菜，吃草丛里的虫虫蚂蚁，还有蛤蟆蚂蚱等。
我妈问：“你如何晓得的？我家鸡没喂过饲料？”
六嗲说：“香啊！闻出来的！”
怪事！鸡蛋还没煮，哪来的香？
六嗲说：“不是鸡蛋香，是鸡屎香！”
鸡屎？确实，我爸从来不把鸡屎扫出去的，他把鸡屎堆在一起，做肥料。只要开窗，就有阵阵鸡屎味飘进来。
鸡屎只有臭，哪来的香？
六嗲摇摇头，说：“嗨！你们不懂！这才是真正的香！”
六嗲把那碗甜酒冲蛋吃得干干净净。
临走，六嗲对我爸说：“湛嗲你命好呢！一辈子住在这里！这个地方，好香啊！我是想回，回不了了。”
我爸皱了一下眉，六嗲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炫耀吗？讥讽吗？嘲笑我一辈子守着农村这片黄泥巴地？嘲笑家乡的田土里，到处是猪屎臭鸡屎臭？
晚上，隔壁家的小孩到我家来玩耍，我剖了一个大榴莲，小孩子们一人一瓣，吃得嘴巴吧唧吧唧的。我端了一瓣给我爸，我爸把鼻子捂着，干呕。我爸说：“这么臭，怎么吃得下去？”
隔壁小孩说：“没有臭呀！榴莲可好吃了！我最喜欢闻榴莲了！”
听了小孩的话，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次，我在煮饭，大米饭的香味真好闻啊！小外甥正在泡泡面，我问他，闻到米饭的香味没？
小外甥说：“没有！我只闻到了泡面的香味。”
我说：“你的鼻子是不是有问题？闻不到饭香。”
一旁的我儿子说：“不怪他！他还没到这个年龄！不同年龄段，能闻到的气味层次是不同的。”
儿子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呢？再结合今天六嗲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泡面的香，怎么能够与米饭比呢？一个淡而纯，一个浓而杂，两个不同档次！正如，香水的香，永远都不能与真正鲜花香比的。但没有达到一定层次的人，是会更迷恋香水的味道，而忽视鲜花的香味。
那一刻，我瞬间明白六嗲的意思了！
我爸闻的，只是榴莲的气；小孩子闻的，是榴莲的味！
我们闻的鸡屎，是鸡排泄出来的垃圾，是污垢；
六爹闻的鸡屎，是一只原生态的没吃过饲料的鸡的身体的一部分！六嗲的眼睛里，看重的是鸡的纯正。
——那片被我们嫌弃的散发着屎臭的田和土，在游子的眼里，却是散发着淳香的家乡，是母亲，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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