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5日 星期四 大年初一
楼上的气氛仍显沉闷，妈一个人坐在后半间的床上，臂撑着床头柜，眼睛看着东窗外，手里拿着手帕，鼻子里发出“滋咕、滋咕”的声音。爸爸和大姐各坐在前半间呈“7”字形的两只铺上，爸爸见我进来问：“到旅馆里去了？”
我以“嗯”作答。
爸爸怒气未消：“真不成样子，啥人家还没结婚就想来过夜。”
我为炳义、姐感到有点不平，“这种情况多得很，原来隔壁的哑巴还没有结婚，女哑巴每次来都过夜的。”
“骚货了该”，爸爸提高嗓门说。
我说：“这就没法说了，今天是火车晚点造成的。”
爸爸说：“他是准备到这里过夜的，想来蛮好，今天过夜，明天到县城，前面你们车站上回来，我同他说过了你妈的思想，老不老，新不新，老中有新，新中带老，你妈的思想是怕别人讲闲话，还没有结婚就来过夜。我还同他说，来么东西不要买来的，要节约，现在是打基础的时候，不要太浪费，我们讲究经济实惠，年初一有得加班不加，三倍工资不拿，跑来做啥？”
我说：“你在下面讲的时候，我也在，听到了，这些是对的。”
爸爸：“你也在，我当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呢。”
我接着说：“但是，他今天来，你们既然讲老派，终晓得这个规矩，新亲拜年非在初一至初三不可，今天我到乡下听到的，这些全是你们误会了。如果像你这么想又蛮好了，他的想法是这样的，今天我不加班，特地来拜年，显得更加真诚和尊重。老实讲，妈的意思是今天年初一，乡下来往的人较多，怕难为情，女儿找了对象是件好事情，有啥难看呢？今天抓牢小辫子不放，你应该理解他的心情，将心比心，你站在他的位置上会怎么样？特别是第一次来拜年，心中想说的，到了嘴边就说不清楚，想干的事，使挥起手脚来就不利束，这也是情有可愿的。”
妈说：“我看这个人有点傻头傻脑，洋来戳气，我老早看出来，没有跟你说穿罢了。”
我说：“你这话又不对了，既然你老早看出来，为了女儿好，应该早点跟姐讲穿，使姐也有个参考，你到今天说这些话，他就是傻头傻脑，我们也不相信你，都以为你在讲生气的话。”
“你们既然讲他傻头傻脑，我……还有……啥意思呢……同他断了……算了。”姐委屈得说话也哽哽咽咽，断断续续。
爸爸说：“他这个人近来好了许多，你们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是一个系统的，还是有所了解的。刚才在下面我还跟他说，工作上要积极、主动，这样以后调动工作也方便，否则两人不在一个地方上班总归不方便的。”
我对姐说：“生气的话大家不要说了，这要靠你自己，只要你看了对就可以。”
“有啥了不起，我一个人也好过日子，我什么话都对你说的，今天来我也老早跟你说过，要过夜我也同你说的，我哪一件事没有对你说？”姐一边擦着泪水，一边针对妈。
爸爸说：“你讲过是对的，应该向大人说清楚，但是今天他要来过夜，你应该劝阻他，叫他回去，我们大人怎么好开口叫他回去，做弟弟的就更加难开口了。”
姐说：“刚才一块车站上回来，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回去’，叫我再说点啥好呢？”
我说：“有些规矩姐不懂，你们应该向她明说才对，我也问你们，你们一个也不表态。”
姐说：“道林你记牢，我么算了，你要吸取教训。今天真叫你在场，会讲，如果换个森林不会讲，我同你们说，我早就跑掉了。”
妈说：“不要没有良心，啥人叫你不听大人的话？”
“我还没有良心？今天的事你说我没良心可以，另外你讲我没有良心，你自己只要有良心讲得出口。讲我不听话，我哪里不听了，你叫我他家里不要去，我不去，你叫我让他别来，我叫他不要来，你叫我过东，我过东，叫我往西，我往西，你还要叫我怎么样？今天我叫他别来，他说'我来向你父母拜年，不是来看你’，你叫我怎么回答？”姐越说越哽咽，泪水直下。
妈一连三问：“啥人叫你们走光啦？叫我同你陪？他到你厂里有得不来？”
姐说：“他到我厂里来，我总叫他少来来，他要来，我有啥办法，我难道好赶掉他？”
“好了，好了，大家算了，今天这场戏到此为止。”爸爸劝说后又对姐说：“你妈的脾气你还不晓得，做么要做的，讲么要讲的，别人做了么非称她心不可，话么又说不来，但是家里的事情毕竟是靠她的。像今年，她一个人在家准备过年，做得也够累了，到了吃年夜饭你才来，她毕竟是大，让她讲几句，就是讲错也就算了，你想怎么样呢？我同她几十年夫妻都这样过来了，今天讲讲没什么关系，像昨天她叫我鸡蛋拌面粉，我拌不来，一会干了，一会糊了，被她埋怨，我推爽气说了一声有事情走了，让她自己拌，否则怎么呢？两人吵架？说实话，你妈待你是最好了，因为是自己管大来的，其它弟妹毕竟是别人管大的。好了，今天大家算了，睡觉。”爸爸说罢下楼去了，妈也跟了下去。
我将切好的年糕一片一片叠放在匾里，姐坐在铺上对我说：“今天他去旅馆困得着忽？他生起去来比我还要气急，你看着，明天他还会发神经病。以前我曾经回头过他一次，他哭了一夜，我真看他人老实，以前别人介绍上的人，我一一都回头了，这次是妈的小姐妹仲慧阿姨做的介绍，我想妈面前总会好说一点，妈也答应的。他不是说'昨天一夜未困，到了两点多才困着’，他今天还困得着。”
我说：“这些，你就别去想它了，只要你自己看了对，不过不是自己找的，总有点那个？”
姐说：“有啥办法，我自己找的，他们不答应。”
我知道她在说下乡时跟那个当兵的农村青年，但使我惊诧的是，他们断了有好几年，对方已经结婚有小孩了，姐还放在心上。
姐自言自语：“真叫他人老实，换了别人早就走了。”
我说：“如果是我也早走了，啥人来看你们面孔。”
“像上次，他第一次来信，说要来，信上写了个'冒昧’，爸爸看了火可大了，在我面前拍桌子说'找对象是做啥？要冒着生命危险。’我当场也被爸爸说糊涂了，回去跟他讲，他问我是否再写封信说明一下，我说不用了，如果是别人不知会怎么样，后来小伯来厂里看我，我跟小伯说起这件事，小伯说'做笑话了，冒昧是表示自谦的意思’，你看笑话不笑话，说出去真被别人笑掉牙的。”
我听了当场查字典，原来是一个谦词，炳义用词并没有错，是爸爸理解有误。“嗨，他们还没上来，我也得去洗脚，准备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姐问：“你送去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么，明天准备两点半起床，叫他三点半过来，如果我起来他还没来，我去叫他，你帮我听着闹钟，二点半起来烧粥，吃了再到车站也差不多。”
姐说：“那闹钟再开早一点。”
我说：“两点半已经早了，火车要4点23分开。最好你也起来，向他解释一下，你既然对他有心，就跟他敲定了也可以，让他放心，否则夜长梦多。如果你认为时候未到，还要考验，说话也要缓和一点，像前面准备东西时的口气是不行的，将来是要吃亏的，我也在边上敲敲边鼓。”
姐说：“考验是没啥好考验的，只有这副样子了，你看了怎么样？”
“我看他人是很老实、真诚，说他长得好看、有知识，我看不见得。”
姐说：“你好下去了，等会他们又以为我们在背后说些啥呢。”
“我在等他们，他们还不上来，今晚是大家不好过的，哪个困得着。”说罢我便下楼去了。
我睡觉已经快十一点，大家一夜难眠，我听到姐在被窝里的哭声……
“嘀铃铃……”闹钟响起，真想再睡一会，担心姐叫我再吵醒父母，硬撑着起床。下楼才打开炉子姐也下来了，“姐，你看着炉子，我去叫他。”
清晨，我穿上了棉大衣，寒风还是让我有刺骨的感觉，走上大街望去，看见炳义房间里亮着灯，猜测他肯定是一夜失眠，我走近一遍漆黑的旅馆，连值班室里也没有灯光，只能在大门外的楼下喊：“炳义、炳义。”
从亮着灯光的窗户里探出一个戴眼镜的头来问：“道林，是吗？”
“是我。”
他将窗户重新关上，我在下面来回度步，可等啊、等，迟迟不见他出来，心里有点不耐烦，担心姐在家等急再追过来，以为出啥事。我用手电朝窗户里一明一暗地催促他，又过了五分钟，才从门缝里传出“咚、咚、咚”下楼梯的声音，然后他在里面说：“门被反锁了。”
“你去叫服务员呀。”我有点生气，动作这么慢，门反锁对我说有什么用。
回家的路上，他在前，我在后照电筒，两人默默无言。
到了院子门口，他拐进了附近的厕所，我一进门姐就问：“他人呢？”
他进门见了姐，“你也老早起来了。”
姐沉默不语，我想他一定发觉姐红红的双眼，下眼皮肿得像水泡金鱼，由于他戴了眼镜，我看不清他眼睛是啥模样。
我俩吃了圆子，姐未吃，手里拿了一块抹布，东擦擦、西抹抹，显得手足无措。
我吃罢想上楼去，给他俩单独说话的机会，可我一脚才跨出门槛就被姐叫回来：“你到哪里？”
我说：“到楼上。”
“现在到楼上去做啥？待在这里，否则妈又要说闲话了。”
我理解姐的意思，只好退回来，举手看了一下手表才三点二十分，去车站太早，我想就让姐上楼去睡，我送他，乘这机会再和他聊聊，我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很抱歉，我妈的思想比较陈旧，请你原谅，我姐的心情你也看到了，你一定要理解。“姐你再去睡会，我来送么好了。”
姐没有反应，呆呆地站着。谁也没有出声，我再次看手表，才三点半，此时的时间过得太慢了，姐朝我看看，轻轻地对我说：“你去睡么好了。”
这也好，你送他，顺便相互沟通一下，好解除双方内心的疙瘩，因此我对炳义说了声：“我就不送了”，自管上楼了，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到楼上，妈就问：“你姐呢？”
“送炳义上火车站去了。”我心里没好气地说：嗨，妈呀，你真是的，姐送送男朋友有啥不放心的，此时我担心妈会起床下楼，那就糟了，他俩明明还在下面，我的谎言戳穿事小，万一被妈撞见什么事就大了。还好，我躺下睡了，没有妈起床的动静，我也就放心了，但我更加无法入眠，做父母的、做子女都难呀……
（1981年2月8日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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