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蓝花

胡斐拜访药王庄，姜小铁驱逐狼群将程灵素的花圃践踏一空，胡斐见自己辛苦培育的蓝花被毁大呼可惜，程灵素却微微一笑，说：“蓝花就算不给饿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也没什么。”

胡斐心里想的是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但我却读得背心发凉：这十四五岁的姑娘太冷静了！

超乎年龄的冷静，说明她见识了太多的起伏变幻，把一切都看穿看透了。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体验和感悟，但程灵素直接已经和老人一般看透世事。看透的背后，只能是无情。

她看到的世界有情皆苦。自己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师父毒手药王最后已经修炼成“无嗔大师”，自然把一切都看通透了。无嗔，即无喜乐，无爱恶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师父是老和尚，修炼到如此地步，一辈子到头了。但把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也带到这里，却是不该。

她看到大师哥慕容景岳、二师哥姜铁山、三师姐薛鹊之间的爱情，薛鹊杀了慕容景岳的妻子，慕容景岳将薛鹊弄伤残，薛鹊嫁了姜铁山，慕容景岳又来爱薛鹊，慕容景岳和薛鹊又杀害姜铁山父子二人。这些人从来没有尊重自己，也没有尊重爱情中的任何人，爱恨犹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这些人不爱自己，不爱师父，只爱利益。程灵素看到师哥师姐的情况，只能对这个世界冷笑。所以，她的通透、冷静、无情不是与生具来的，是这个世界教给她的。

所以，她处理自己的爱情的时候，也是冷静的。胡斐说和她结拜的时候，她明知道是一种拒绝，但她接受了。即使是哭，也要转过脸去，不让旁人了解她的心意。

最冷静的时候，是她赴死的时候。她用麻药麻翻了胡斐，吸出了胡斐身上的毒血，将袁紫衣送的玉凤放入胡斐怀中，将七心海棠粉的蜡烛拗去半截，再烧了一会，拿进来，换了一支新蜡烛放在烛台上。最后告诉胡斐，害苗人凤和胡一刀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给的。

麻翻了胡斐，是让他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好让她吮血，让他瞧一瞧她是如何布置，如何报仇的；还袁紫衣所赠玉凤，是对自己这段感情的归结；所有关于蜡烛的布置是她对人性的了解和计算，料想到石万嗔会去点点过的蜡烛。她用了一根细细的份量较少的蜡烛，是不让石万嗔马上就死，毒瞎了眼睛就好，胡斐一辈子便不再怕他。甚至最后告诉胡斐，害苗人凤和胡一刀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给的，也是要胡斐记得报仇，不要急着自杀殉情。

程灵素太冷静了，把所有的一切都算到了。可惜，她算过了所有人，却没有算到自己。她没有想到全天下最冷静的人会做最疯狂的事，会为了一个男人牺牲自己。

我觉得，她还是算到了。她知道胡斐不爱她，即使是知道袁紫衣是个尼姑以后还是不爱她。只有自己替他死了，在胡斐的心中，便永永远远有了自己。

程灵素在胡斐眼里是学了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一旦女人有“可惊可怖”的本事，便没那么可爱了。当然，她一出场“容貌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头发黄稀干枯”，胡斐见惯了袁紫衣的花容月貌，对程灵素爱不起来也是有的。

程灵素是金庸心目中最好的女人。在读者心目中，估计也能排上前几名。在她冷静逝去的时候，谁还记得她的长相？谁不怜惜她的牺牲？谁不想让她活转来？

可惜，程灵素知道，胡斐知道，我们都知道，程灵素不死，胡斐也不会爱上她。

在爱情里，程灵素太冷静了。胡斐高兴起来，她会给他斟上酒；胡斐醉倒了，她会给他披上衣服；胡斐和人打架，他会给她送上单刀；胡斐和人赌博，她会在一旁陪看。她所做的一切，胡斐感觉温暖舒适，但没有心动。

我觉得，这一切不关长相的事，只和性格有关。胡斐未必不知道程灵素芳心暗许，但是他却不敢和程灵素爱下去。

因为，胡斐要的是快意恩仇，要的是赌博喝酒，这是一个青年男子的江湖梦，可想而知，胡斐长大以后，变成了苗人凤，变成了文泰来。最适合程灵素的生活，是洞庭湖畔的乡居，挑一缸水，浇一园蓝花，看着它们慢慢枯萎。他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程灵素陪胡斐做的一切，无非是牺牲自己的人生，做另一个人的依附品。

说实话，胡斐本事再大，有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大吗？有七心海棠大吗？众英雄在天下掌门人大会抢来抢去，最后还是程灵素一举毁了玉龙杯。本事再大，也大不过她。她不过是陪着心爱的人在江湖走走罢了。

程灵素本事大过他，心思缜密大过他，对世事的理解通透大过他，胡斐如果和程灵素恋爱，那不是恋爱，是练级。胡斐要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快意人生，程灵素不过是笑看庭前花开花落。所以，无论是谁舍弃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都是一种残忍。

当程灵素说出：“蓝花就算不给饿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也没什么。”胡斐和程灵素之间已经注定没有缘分。